【绝杀慕尼黑】【谢尔盖x加兰任】无题 完结

作者:一打小号

Chapter 1

加兰任教练离婚了。当谢尔盖•别洛夫听到这个八卦时,它似乎已经在小范围内风传了一阵子。他猜想保劳斯卡斯应该知道得比他早,可是并没有专门和他说,他还是无意中从米希科那听来的。

不会吧?他在心里有些怀疑。他见过那位夫人,就在米希科妹妹的婚礼上。格鲁吉亚有好看的雪山和草地,那个时候队员们玩闹在一起,他在间隙里注意到难得正装的教练正和他的夫人紧挨着坐在一起,对视的时候两双眼睛里都是笑意。那时候他们的儿子还不能走路,几个月前他听说孩子的手术已经成功,他们该是更美满的一家三口才对。

“离婚?那是真的么?”国家队为了备战欧洲杯而集训的第一次训练结束后,集体沐浴完的大家都挤在更衣室里,他边穿着衣服,边听到伊万正小声地向萨沙求证。谢尔盖别过头去,就当作自己什么都没听到,然而套上衬衫的动作却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他的胳膊在空中滞留了一会,都没听到萨沙的声音。他抬起头,看到亚历山大•别洛夫已经穿好了衣服,这么说也不太恰当,萨沙背后的衬衫还没打理好、衣角折着贴在背上,然而他没去管它,丢下一脸茫然的伊万,步子能迈多大就迈多大地离开了。

谢尔盖目送着那个背影,他没看到萨沙的表情。他瞥了一眼正挠着头的伊万,也站起身走了出去。

集体晚餐后的谢尔盖独自摸进篮球馆里加训了。加兰任在白天安排的恢复性训练不算重,他认为自己还有余力练习得更多。

奥运会后的国家队暂时没有新的比赛,球员们也各自回到地方球队去参加全国联赛了。久别的戈麦尔斯基在观察了他回到中央陆军队的第一次训练后,带着笑意对他说:“看起来,加兰任让你改变了不少。”

谢尔盖对此未置可否,他按照戈麦尔斯基的建议重新调整训练计划,他当然依旧可以是那个“遇到麻烦就交给谢尔盖”的绝对依靠,这没什么难的,他更习惯于此,并且再次带领他的球队不意外地打败了加兰任指挥、萨沙为主力的斯巴达克队,拿下了这一年度的联赛冠军。

那场决赛获胜后,萨沙走过来和他握手,夸赞他和他的球队,他致谢并相约过些天在集训时再见。那时加兰任没有走上来,他也没有去捕捉他的行动和表情。他们都是职业的球员或教练员,这没什么特别的。

所以而今他要做的就是尽快找回加兰任曾给予他的状态,不假思索地信任队友,多打配合,不完全专注于个人的得分,那更需要脑力。他负重运球,在喘息和汗水中回忆着脚下的每一处位置上,他曾和、或是可以和他的队友们打出怎样的战术,而加兰任又会在场边喊什么话,要求他们注意什么。

这样的思考让时间过得分外快,直到熄了灯光的篮球馆可见度已不足以再继续练习,他才卸下重负,喘息着走出去。

路过教练办公室的时候,他注意到了从那个门缝里透出来的光,他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最后走上前去轻轻敲了敲门。

“谢尔盖?”加兰任果然就在里面,在认出他后,就把他拽进了屋里。

谢尔盖抹了一把从眉头上落下来的汗珠,还是被汗水弄得有些视线模糊。加兰任递了条干净的毛巾给他,他胡乱擦了几把才好起来。

“才第一天,别太勉强,多注意你的腿。”加兰任坐回桌边对他说。

“我有分寸。”谢尔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他注意到那个加兰任记录用的本子被合着放在一边,加兰任的桌上是干干净净的,只有一个水瓶和一只水杯。

谢尔盖忽然想起白天时听到的那个传闻,他或许不该来敲门。

“那个,酒还是水?”他伸手指了指水瓶,低声问道。

加兰任看了他一眼,又从抽屉中取了个杯子出来,倒了一整杯透明的液体推到他面前,“水。”

谢尔盖下意识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他停顿了一下,忽然察觉到自己的失言,于是伸手抄过那杯水,把它喝掉了。

加兰任静静地看着他的动作,待到他把杯子推回来时,又给他添满了,“别喝太急。”

“嗯。”谢尔盖当然不需要这样的提醒,他慢慢平复着锻炼后的心跳和气息,有一段时间都没有说一句话。加兰任也不说话,只是把目光投在墙上,像是在白色的墙皮上看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慢慢喝着杯中的水。

谢尔盖犹豫了几次,终于准备开口时,才察觉到自己正紧紧地抿着嘴,他猜自己此刻的表情必然不太好,最后又放弃了去说点什么。

最后还是加兰任打破了这让谢尔盖有些窒息的沉默,他闭上了双目,一只手覆在自己的额头上,用手臂支撑着头,低声道:“都知道了吧?”

谢尔盖当然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事。“我猜是的。”他最终诚实地回答道。

他看到加兰任长长地吸了口气,嘴角似乎向上弯了些许,他看不见被加兰任用手挡住的眉眼,可他确定自己完全不想看到加兰任的这种神情,哪怕是眼泪或许都比它好。他不知道自己该说或做些什么,只能眼看着加兰任又慢慢把嘴角抿成了一条刀锋。

“嗯,我猜也是这样。”加兰任最终放下了手,平静地看向他。

“我无意探听。”谢尔盖立刻摇了摇手,他停顿了一下,最后又说,“不过我愿意听,如果您想说些什么,弗拉基米尔•彼得洛维奇。”

加兰任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再次轻轻地弯起了嘴角。

“别这样。”谢尔盖再次确认了他一点也不想见到这个表情,他左右看了看,发现自己对此始终无能为力,只好抄起水杯,把里面的水一口喝光了,又把它重重地按在桌上,忽然产生了一些莫名的情绪。

“谢谢你。”加兰任最后点了点头,他又沉默了一会,最后说:“舒拉一直对你丢飞镖的技术念念不忘的。”

“他还好么?”

“很好,他妈妈带着。”

谢尔盖注意到加兰任的眼角抽搐了一下,在提到孩子妈妈的时候。他不确定自己该说什么,最终索性说出了真实所想:“……我以为,你们的关系是很好的。”

这话让加兰任真正地轻笑了一下,然而并不显得快乐,“是么?其实我们总在吵,从结婚前一直吵到……不过从不当着孩子。”

“嗯……”谢尔盖没法接话。

“以前她总说,等舒拉手术完了,要怎么吵都行……”加兰任耸了下肩,“可我们都没想到,那时毕竟还有个共同的目标。现在孩子好起来了,未来就拥有无限可能……”他把目光投向天花板,不再说下去。

谢尔盖没法用如今的离婚率这么高,这也不足为奇这样的理由去说服自己或对方,他打从心底觉得这很可惜,他和那位夫人接触不多,可印象不错,萨沙也没少对全队人说她的好。

“也不是没感情了,但分歧太多,对生活的、对孩子的……至少,暂时分开可能更好……”加兰任低下头去,“我时不时就出来集训,偶尔才回去看看他们,这点来说,离和不离的区别也不大。”

“有些遗憾……但不是没机会复合。”谢尔盖盯着加兰任再次露出的似笑非笑,确信这话没能安慰到对方。他看着加兰任把杯中的水一饮而尽,忽然觉得如果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壶伏特加,那可能一切会更好。

“萨沙很在意这件事,”加兰任认真地看向他,“他是我们两个看着长大的,和我和她感情都很好……所以我不能多说什么,帮我劝劝他,谢廖沙。”

谢尔盖打从心底不愿接受这项麻烦差事,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劝导或者安慰一个人,比如此刻的加兰任,然而他看着加兰任认真的眼睛,最终点了点头。

这就是听人隐私的代价吧,谢尔盖猜想,或许这才是加兰任肯对他说这些事情的最大原因。

Chapter 2

谢尔盖在午餐时走到正说着悄悄话的伊万和萨沙之间,直接向萨沙提出了晚上一起练会球的邀请。伊万睁大了眼睛,表示对此感兴趣,谢尔盖看了他一眼,又对萨沙重复道:“我想和你练练球,单独的。”

白俄小伙立刻就沮丧了,端着餐盘去别处了。萨沙则有些迟疑,“……练什么呢?”谢尔盖猜他说不定是想在晚上偷偷溜出去找他的姑娘。

“中央陆军队的风格和你们差别很大,”他眼睛都没有眨,“我需要找回最好的状态,加兰任需要的那种,越快越好。”他回头看了眼不远处正望向他们的保劳斯卡斯,“所以别人都不行,只有你,你就是他的打法。”

“好。”萨沙立刻答应下来,还把手递给了他。

谢尔盖点了点头,在他掌心里拍了一下,“晚训半小时后,球场见。”

大半天后,他们在约定的时间准时碰头,练了会传球和断球,又比了会投篮的准确率,直到谢尔盖率先喊了停。

“还好么?”他看向呼吸粗重了许多的萨沙。

“没问题!”比他年轻些的小伙子神采奕奕,看不出生病的迹象来。

谢尔盖在球场边慢慢坐在来,一手扶在自己的右膝上,微微抽了口气,“我得停一下。”

“我去叫谢瓦?”萨沙大步走过来。

“没那么严重,一起歇会吧。”谢尔盖拍了拍身旁的地板。

萨沙看了看他,最终也坐了过来,“找到点感觉了么?”

“比昨天强多了。”谢尔盖转头看了他一眼,“昨天我也多练了一会。”

“难怪教练从来不骂你,”萨沙稍微笑了一下,“我就只会偷偷溜出去。”

“放心,加兰任昨天也在这,他不会知道的。”

这话却让萨沙把笑容收起来了,“他……他看着你训练?”

“没有。”谢尔盖抓过一个篮球,放在手指上转着圈,“他在他办公室里,我过去坐了会。”

萨沙把两手都塞进头发里,抓得它们一团乱,“那还不如让他看你训练,他最近……你知道吧?”

“嗯,听他提了一点。”

萨沙似乎很意外,他转过头来看谢尔盖,“家里的事?他怎么说的?”

谢尔盖摇了摇头,“并不详细,他只说和夫人的分歧太大了,我很遗憾。”

萨沙也抓了个篮球,压在地板上搓了起来,“奥运会冠军的压力太大了,她很担心他,怕树大招风,怕之后一旦成绩不能保持……她见识过体育总局拒绝出境的态度,即使拿了一次冠军,她也很怀疑以后能不能全身而退。”

谢尔盖不由得坐直了一些,他也无法否定这确实是可能发生的未来,他知道有些人已经在嫉妒加兰任了,“……我还以为,他家里是支持他的。”

“这是真的,否则我不会坐在这里了,那本该是给舒拉看病的钱……”萨沙用双手捂住了脸,慢慢弯下腰去,这个姿势像极了某些时候的加兰任,谢尔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背,感受到了在萨沙说话时,那里有力的震动。

“我去拜访过克塞尼亚,想请她不要离开,可她说她已经支持过教练太多次了,即使她不能理解,即使这给家庭造成了太多困扰……只要他还执掌国家队,这样的担惊受怕就永无止境,她到极限了。可即使这和舒拉的未来息息相关,她也说服不了他找机会急流勇退。”

加兰任猜得不错,谢尔盖感到萨沙确实需要倾诉,比加兰任需要得多,他听他继续说道:“我无法再请求她了,她为我能去找她而欣慰,还很关心我的身体,可是……我恐怕也是诱因之一吧?”

“加兰任很担心你,我想他就是不希望你这样认为,我相信夫人也不是那个意思。”谢尔盖忽然醒悟到自己昨晚那句“不是没机会复合”说得有多不合时宜,他又在萨沙背上拍了拍,“但你可以说,无论是什么,我都会听着。”

“谢谢。”萨沙重新坐直了,“讲出来就好受多了,谢谢你听。”

“舒拉知道这件事了么?”谢尔盖忽然想到了那个孩子。

“嗯……他很聪明,也很坚强,他还好。”萨沙稍微笑了一下,“我一直觉得他的性情更像他爸爸。”

“或许吧。”谢尔盖努力回忆了一下,最后也点了点头。

他们再也无话可说,又在一块坐了一会,才开始觉得气氛生硬。

“今天就到这吧,谢谢你陪我练习。”谢尔盖先站起了身,搭上了自己的外套,转身要往外走。

“谢尔盖!”萨沙在后边叫住他,他回过头来,看见高大的列宁格勒青年一脸凝重的表情,“多陪陪教练吧,我请求你。”

谢尔盖忍不住把嘴角绷直了,这两个斯巴达克的家伙是怎么回事?情同父子又不坦诚相待,还非要扯一个外人进来?“该去陪他的是你,不是我。”

他正要迈出步子,又听见萨沙的声音忽地低了几分,“我当然想陪他,多一会都好,可是快一年了……从美国回来到现在。”谢尔盖猛然转回身,萨沙正低下头去,把手按在胸口上,“……那之后,他得是什么样?”

“想什么呢?谢瓦今天才给你检查过,没问题的!”他又大步走回去,一把拍了下萨沙的脑袋。

“多陪陪他吧。”萨沙再次对他说。

谢尔盖觉得他有点窒息,他抬了抬眼睛,看向半空中,“你该这样请求一个列宁格勒人,斯巴达克队的,或者是领队,而不该是我。”

“对啊,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是你?”萨沙认真地看向他,“我所认识的弗拉基米尔•彼得洛维奇从不对人示弱,离婚的事情,他都没和我说一句,也不让领队提起它,为什么偏偏会告诉你?”

谢尔盖站直了身体,愣在原地。萨沙绕过他走了出去,“你是特别的,虽然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所以,请你多陪陪他。”

谢尔盖低头盯着他脚边的篮球,半晌后,他弯腰抄起了它,又看向远处的篮筐。下一刻,他把它重重砸在地上,在篮球弹跳着冲撞地板的杂乱声响里大步走出了球场。

他还是在路过教练办公室时放缓了脚步,那道门边没有灯光了,他在原地站了片刻,最终走了过去,轻轻敲了敲门。屋里始终静悄悄的,没有传来任何声响,谢尔盖暗自松了口气,不过他怀疑自己今晚很难睡好了。

Chapter 3

集训的第四天上午,加兰任被莫伊谢耶夫叫到了看台上,谢尔盖在体能训练的间隙里瞥到加兰任的脸色随着领队的话而逐渐凝重,想来并不是发生了什么好事情。他调整了一下呼吸,继续专心致志地举他的杠铃,直到稍后他们的教练走下来,吹哨叫大家集合,然后安排队长保劳斯卡斯带领大家继续训练,就匆匆地跟着领队一起离开了。

这一走就是一整天,到了决定晚间是否加训的时候,保劳斯卡斯环视了一圈他的队友们,最后一挥胳膊命令解散。这决定无疑是让大多数人满意的,伊万甚至直接举起胳膊喊了声“乌拉!”

谢尔盖接收到了保劳斯卡斯对他使的眼色,就跟上了立陶宛人的步伐,保劳斯卡斯的手臂在他背后拍了一下,这是个小小的暗示,是约他一起溜出去转转的意思。谢尔盖忽地想起加兰任第一次出现在国家队的训练场上时,保劳斯卡斯甚至都没兴趣念完那张铅笔手写的新队友名单,他们就这样相约着出去了。

那个时候他们在熟悉的酒馆里讨论着未来,莫迪猜测一上来就让全队大换血的新教练,说不定也会逐渐边缘化他们两个,谢尔盖对此不置可否,心底也认为那不是不可能。他们聊了些或者乐观或者不如意的假想,却没想到此后一切的发展远远超过了他们的讨论。

而今他们又坐在了同一家酒馆里,保劳斯卡斯要了杯酒,谢尔盖则只点了加冰的水,又从书架上找了本地理杂志翻起来。

“你这几天是怎么回事?”保劳斯卡斯把头凑过来问他。

“我?”谢尔盖看了他一眼,“我什么事也没有。”

“别装啦!”保劳斯卡斯在他太阳穴上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说说看?”

“好吧。”谢尔盖合上书,把两个胳膊支在桌上,看向他的朋友,“莫迪你说,一个列宁格勒人和另一个列宁格勒人之间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保劳斯卡斯愣了一下,“队里人?”

谢尔盖点了点头,“算是吧。”

“那当然就和你有关系啦,”保劳斯卡斯喝了口酒,弯起了嘴角,“苏联国家男子篮球队团支部书记别洛夫同志?”

“去去去。”谢尔盖一把把他推开了。

“这得看是什么事。”保劳斯卡斯这才严肃起来。

这话却让谢尔盖梗住了,他和保劳斯卡斯都不爱无端议论他人的隐私和是非,加兰任和萨沙对他说的话都太过私密,他无法转述,莫迪也不会想听。他拿起杯子,轻轻转着里边的冰块,注视着杯里旋转的水涡,“另一个问题……莫迪,老实说,你觉得加兰任对我……有什么特别的吗?”

这话让保劳斯卡斯差点呛到,谢尔盖随即被投以了诚挚的关切的目光,保劳斯卡斯几乎是在用神情质疑他“是否有病”,谢尔盖不为所动,持续以眼神询问。

最后还是保劳斯卡斯败下阵来,他举了下双手以示“服了”,也重新端起了正经的表情,“非要听实话吗,谢廖沙?”

“当然。”

“好吧,那在我看来……”保劳斯卡斯斜看了他一眼,又收回了视线,“这是反过来的,他对谁都不一样,而你对他才比较特别。”

“嗯?你这是什么意思?”

保劳斯卡斯索性在他面前掰起了手指,“你自己算算,你替他说过多少好话了?从洲际赛开始,到去年奥运会决赛,恨不得告诉每个人他都做了什么……还什么‘当我是秘密武器’,哼。”

谢尔盖意外地愣了一下,“那都是事实吧?莫迪。”

保劳斯卡斯不以为然地四下看了看,“事实什么时候少过?怎么加兰任来之前你就什么都没说过?你帮戈麦尔斯基说过什么吗?”

“他和人说话的本事厉害极了,有我什么事?”谢尔盖感到不可理喻,这样的比较根本没有道理。

“你看!”保劳斯卡斯轻轻一拍桌子,伸手指了指他,“还用我说什么吗?你品品你自己的语气吧。”

谢尔盖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沉默下来。

“谢廖沙,我不是说这不好。”保劳斯卡斯又凑近了点,认真看向他的眼睛,“只是,你心里怎么忽然装了这么多事?”

“你装的更多吧?尤其是慕尼黑之前……”谢尔盖别过头去,“还说我?”

“可你又不是我,你这样下去,是会打不好球的。”保劳斯卡斯做了个切断的手势,“了结了那两个列宁格勒人吧,虽然我不知道是谁……需要我帮忙吗?”

“你可算了吧。”谢尔盖立刻就拒绝了。他把冰块已经彻底融化了的半杯水一饮而尽,“我们回去吧,万一加兰任回来查房……”

这话让保劳斯卡斯立刻从椅子上窜了起来,“咱们两个出去跑圈了!”

谢尔盖歪着头笑了一下,把卢布压在了杯子底下,也站起身来。

他们的未雨绸缪最终没有体现出意义,加兰任根本没在晚上出现,接连两个晚上没太睡好的谢尔盖也很快进入了梦乡。然而那杯外出喝的冰水却带来了坏的影响,他在半夜醒过来,睡眼惺忪地离开房间去往公共厕所。

他们的集体宿舍修建于赫鲁晓夫担任第一书记的时期,火柴盒一样的单间宿舍里都不设独立的卫浴,远不如中央陆军队那年头更久的宿舍楼,但他已习以为常,他半眯着眼睛走过长长的走廊,待到事了返回房间时,就已经清醒了不少。

谢尔盖才注意到前方昏暗的走廊边只有一道门缝里还透着光,他慢慢走近了,那扇门的牌号依稀可以靠金属漆的反光来辨认,那是加兰任的房间。

谢尔盖后退了两步,停了一下,又前进了一步,他轻轻伸出手去,又在指节即将扣到门上时停下了动作。他犹豫着走开,片刻后,又退了回来,在他下定决心尝试第二次敲门前,那门缝里的光却忽地消失了。

亮度的骤然改变让谢尔盖的视野陷入了绝对黑暗,他站了片刻,同时松了口气,待到再次适应夜色了,他才继续走回了自己的卧室,他没去多想,再次进入了踏实的梦乡。

Chapter 4

次日的集训一开始,加兰任就带来了几个新人,他神色语气如常地介绍他们的名字,这些人似乎分别来自国家青年队和某几个地方球队,这让在他面前的队员们立刻开始窃窃私语。

集训中混入来学习和陪练的新人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这意味着国家队有了重点培养的后备队员,通常也意味着,或许有某些人就快离开了。

加兰任吹了声哨,唤回了大家的注意力,而后安排国家队的球员们打分组对抗,新人们则被要求去做体能训练了。他坐在一边,大部分时候注视着国家队的分组比赛,飞快地在本子上记着什么,偶尔也会转过头去,观察场地另一边的新人们。待到大家差不多到了体力的极限,在叫停休息后,他又安排了两边训练内容的互换。

午休吃饭的时候,谢尔盖在食堂遭遇了两个新人自来熟地打招呼,保劳斯卡斯坐在他旁边,笑容里很有点看热闹的意味。他想起了上一次欧洲杯结束时,伊万和萨沙也曾如此局促地来向他示好,他的目光捕捉到他俩正坐在背对着他的地方私语,才又移回视线,看向面前他所不熟悉的年轻人。片刻后,他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保劳斯卡斯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你变和善了。”他在他耳边小声说。

谢尔盖耸了耸肩,“你还有机会不和善,相中谁的鼻梁了?”

这话让保劳斯卡斯拍着桌子笑出声来,而后被谢尔盖的胳膊肘戳了一下:“加兰任是不是没来吃饭?”

“好像被领队叫走了?”保劳斯卡斯也用目光搜寻了一圈,不是很确定地道。他停了一会,扒了几口饭,又压低声音,“你认为,会有人被换掉吗?”

谢尔盖看了他一眼,撇了下嘴,“我不知道。”

保劳斯卡斯最终没能在下午的混合训练中砸到某个人的鼻梁,因为加兰任提前警告了他。这让来自立陶宛的队长十分无辜地摊了摊手,而他的队友们则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连谢尔盖都翘起了嘴角。

米希科和祖拉布花了一中午时间就与新人中的一位格鲁吉亚人混熟了,到了下午的时候,则和整个新人帮都混熟了。加兰任没有制止队员们比平时频繁了很多的耳语和小动作,在训练的要求上却一点都没放松。保劳斯卡斯因此而大仇得报了,因为每一个新人都在闭眼传球的环节中被砸得头昏脑涨,谢尔盖则发现了另一个端倪,他把它放在心里,直到当晚他再次和保劳斯卡斯溜进了酒馆。

“没有列宁格勒人。”他又点了杯冰水,对他的朋友说,“新人里没有一个来自斯巴达克队。”

“列宁格勒人成了你的诅咒了吗?”保劳斯卡斯笑出声来。

“你该明白我的意思。”

保劳斯卡斯收敛了笑容,“是的,一个加兰任的学生都没有。”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

“你猜是谁出手了?”保劳斯卡斯低声问他,“想搞加兰任么?这不是蠢,就是坏。”

“莫迪,品品你自己的语气吧。”这一次轮到谢尔盖大仇得报了,“教练对你而言,是不是很特殊?”

“你怎么还在在意这个?”保劳斯卡斯差点喷出一口水。

谢尔盖一本正经地看向他,“不如你再来猜猜,新人里有没有为调查你而来的克格勃?”

保劳斯卡斯这才确信他是在讲笑话了,摇头笑着在他背上狠狠捶了一下。

谢尔盖在凌晨一点多的夜里坐起身来,在恢复意识并下床的同时,他在头脑里告诫自己,下次出去不要再点冰水了。

一切仿佛都与昨夜的景象重合起来,甚至在他回卧室的路上,来自加兰任的房门缝隙里的灯光都别无二致。谢尔盖在穿过那片光前停下来,他开始猜测昨天的加兰任是不是因为他的脚步声才熄了灯。他决定做个尝试,他抱着臂,故意没有放轻脚步地走过那扇门,待到他回头时,灯光依旧还在。

谢尔盖再次如昨夜那样犹豫了,最终他准备善意提醒一下过分晚睡的人,然而就在他折返到加兰任的房间门口时,那屋里的灯又适时地熄灭了。这实在很像教练与不听话的年轻球员,谢尔盖不自觉地想要笑一笑,虽然不知为什么,身份和角色都反过来了。

这点小插曲并没有影响他的睡意,谢尔盖花了比昨晚略多两分钟的时间,迅速地重新投入了香甜的睡眠。

有新人加入的第二天集训,队员们的状态普遍比前一日好了很多,也不再过多地私语猜测。谢尔盖和保劳斯卡斯能注意到的事情,别人未见得注意不到,然而多想无益,对于一支篮球队的所有成员而言,成绩才是一切。

当晚,加兰任放走了新人们,又给国家队的成员安排了一个时段的战术训导,待到这过分充实的一天结束后,无人不是身心俱疲。保劳斯卡斯当然不会再想溜出去了,谢尔盖也早早去睡了。

起夜是一件玄妙的事情,当它连续两个晚上发生之后,似乎就很容易变成一个新的习惯。谢尔盖确信他没有在训练结束后大口喝水,可他依然需要在夜半醒来,然后出去一趟。

而加兰任的房间透出来的灯光,也依旧在原地等待着他的到来。谢尔盖在回来的路上揉了揉眼睛,他不知道这能不能算是萨沙所期望的“多陪陪教练”,可这样也不错,加兰任不会睡得更晚,也不会知道是谁总在他屋门口走动,谢尔盖自己也不过是顺路在一扇门前多走一个圈。

更强烈的想尽快回屋睡觉的欲望让他放弃了更多思考,然而就在他迷迷糊糊地走那一个圈的时候,一股猝不及防又熟悉至极的剧痛忽然就在他的右膝上爆炸开来,谢尔盖在无法维持呼吸的同时忍不住轻哼了一声,他无意识地一手按住走廊的窗台,身体和神识都在摇摇晃晃地下坠,满脸都是汗水。

在他跌坐下去的那个瞬间,忽然打开的房门释放出的灯光与蓦地冲出来的人影几乎在同时接触到了他,一个臂膀用力圈住他、托住他,而后承担了他整个身体的重心,他挂在加兰任身上,疼痛一搓搓地从那个源头剜进他的筋骨和神经里,侵蚀着他的神智,他感到自己呼出的气息都带着西伯利亚的冰碴,而吸进去的空气则烧灼着心脏,放大它的功率,让它的跳动把鲜活到钻入脊髓的痛楚压进他的每一寸血肉,再集中向他的右腿。他的意志有些涣散,不知道一瞬间有多长,全部仅存的注意力只够他看到加兰任的脸。他勉强自己用所有的专注去观察他,以免失去意识——他的教练正抬头看向他,眉头紧皱,嘴角的弧度如刀割,一半的面容隐在没有灯光照射的黑暗中,生冷的神情镌刻在他眼角和面上的皱纹里。

飘渺的声音不真切地传进他的耳朵里:“……尔盖?谢尔盖!快进来!”

Chapter 5

谢尔盖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进入了加兰任的房间,并躺在床上的了,他只能回忆起一股一直牵着架着他的坚定的力量,这甚至让他在彻底躺平、同时失去了它的瞬间里感到有些恍惚。

他全身都被汗水溻透了,喘了几口气,痛楚稍微有所缓解,视线才重新聚焦起来。他看到加兰任一手抓着电话的听筒,另一手正要拨号,就赶忙抓住了他的衣角,用力扯了一下。

加兰任立刻低下头来看他,神情肃穆到让人望而生畏。

“别,”谢尔盖还使劲抓着那块衣角,手指能使上劲儿的感觉让他心里踏实了不少,“别叫谢瓦……待会、待会就好了。”他在说话的同时,忍不住从牙缝中吸了两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显得过于颤抖。

“那你的房间呢?有药吧?告诉我在哪。”加兰任转过身来,谢尔盖立刻松开了手。加兰任弯下腰来,查看着他的右膝,疼痛令人格外敏感,谢尔盖感受到对方的鼻息轻轻地喷在他的皮肤上,他立刻伸出手去,用力掐住了膝边最疼痛的地方,同时挡住对方拂过那里的气息。

“用不着……”他深深吸了口气,“已经好多了。”

加兰任看了他一眼,径自用凉水拧湿了一条毛巾,又攥着它走近了,不由分说地拨开他的手,小心地把它缠在他的膝盖上,做最简单的冷敷。

加兰任手上的力道很轻,动作也很慢。谢尔盖喘息着,他感到些许不自在的狼狈,可又无从抗拒,他用手臂压住了额头和眼睛,不再去看加兰任的神色和动作。但他仍能感受到对方正做的事情,这和谢瓦在时很不一样,谢瓦通常是在赛场上帮他做应急处理,他要照顾的人也太多,不会这么轻缓。另一个能偶尔见到他这副模样的人是莫迪,莫迪更照顾他的自尊,只会守在离他稍远一点的地方,绝不会这样不容置疑地横加干涉。

谢尔盖任由自己去想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通常这有助于缓解他对疼痛的知觉,直到他似乎感受不到对方的动作了,而被裹住的伤处也确实舒服了一些。他把手臂错开了一点,在肘间的缝隙中看向在床边坐下来的加兰任。他的教练看起来比提起自身私事时更沉郁,正皱着眉看向他。谢尔盖立刻向后仰了仰头,错开了暗自与对方撞在一起的视线,近似于掩饰地轻哼了一下。

出乎他意料地,加兰任忽然伸出手来,抓住了他用以掩饰神情的那只手,仍在侵蚀人的痛感令他不假思索地用力握住了它,又立刻被那温度和分明的骨节硌到,他赶忙松开手,这动作带起的微风让他感受到骤然失去温暖的潮湿的掌心有些微凉的空虚,他在放下手臂的瞬间握紧了拳。

失去了臂膀的阻挡,他不得不看向他的教练,加兰任正观察着手背上被他抓出的痕迹和留下的汗水,似乎感应到了他的视线,近乎瞪视地瞥了他一眼。谢尔盖立刻别过头去,瞬间明白了这是一次对他真实痛感的测试,而他的忍受和隐瞒被一览无遗了。

这挫败感让人自暴自弃,谢尔盖索性放弃了克制,他轻轻地蜷起身体,翻过身靠向双人床的里侧,双手捂住了脸,背对着加兰任。他什么都不再思考,只是大口喘息着,但仍尽量把想发出声音的呻吟压抑在喉间,它们中的少许还是冲破了他的防线,他不知道加兰任会不会误认为那是呜咽。

加兰任并不制止他,也没有再次提出要找谢瓦或是去帮他找药,谢尔盖打从心底感谢他肯在此时沉默以对,直到一件毛毯忽然盖在了他身上,加兰任的影子从上方笼罩过来,他伸出手臂为他把毯子扯开,然后掖在他身下,像在照顾一个孩子。

谢尔盖用力闭上了双眼,而后他听见“啪”地一声,眼睑外的光感忽然都消失了,那是加兰任关了灯。他睁开眼,听见不远处有衣物窸窸窣窣的轻微声响,片刻后,他身下的床的另一半忽然塌下来,加兰任盖上了另一张毯子,在他身旁躺了下来。

谢尔盖猝不及防地屏息,差点忘了疼,安静的黑暗中,他听得到另一个人的气息,它始终平稳地起伏着,让人不由自主地随之调整呼吸的节奏。他开始思考待到加兰任睡熟之后、待到腿上的痛感再减轻一点后,他要如何在不惊醒对方的情况下跨过他的身体,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然而在那之前,消失了许久的睡意却开始与疼痛争夺他的意识,他渐渐不再难以抑制地颤抖,四肢开始放松下来,再后来,他不确定那是不是一个梦。他似乎又回到了才进体校的那个年纪,依稀有人在为他盖正毯子,还来探他额头的温度。他不知道他是谁,但那该是个令他感到亲切的人,他或许还想拥抱他一下来表达他的感谢,或许还有其他的什么,他不知道,他甚至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又将何去何从,能不能成为一名职业运动员?

……

当谢尔盖在透过窗帘的熹微晨光中睁开眼睛时,他发现自己正严严实实地裹着一条毯子,他想掀开它,才发现自己怀中还抱着另外半条乱糟糟的毯子。他顺着布料的延伸看向它的另一端,看到了只有下半身还裹在其中,正赤裸着胸膛和肩膀熟睡的他的教练。

似乎是他的动作惊动了对方,谢尔盖看到加兰任慢慢睁开了眼睛,又上手揉了揉,而后才逐渐清醒过来。他立刻将怀里的毯子向对方身边推了推,而加兰任却已支着胳膊坐起身来,这让原本还盖在他胸前的毯子直接滑到了腰间。这没什么好看的,谢尔盖告诉自己,他上移了视线,看向加兰任的脸。他的教练依旧一脸严肃,正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

“睡觉不老实啊,谢尔盖。”加兰任抄过搭在椅子上的衬衫,边把胳膊塞进袖子里,边对他说。

平时并不是这样的,谢尔盖想做个必要的澄清,可他张了张口,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Chapter 6

谢尔盖知道自己一定躲不过一场质询,他把两条毯子都叠了起来,坐在床上看着加兰任把穿了一半的衬衫重新脱下来,又换了件背心套在身上,而后把椅子扯到床边,和他面对面地坐下来。

“不疼了吧?”

谢尔盖点了点头。

“昨晚你又自己加训了?”

“没有。”这一次谢尔盖摇了摇头。

“不训练、不比赛的时候,也会这样?”加兰任的眉头明显又皱紧了几分。

“偶尔,”谢尔盖看了看他的脸色,“很少,昨晚不凑巧。”

加兰任歪着头,又看了他一眼。谢尔盖不得不再次强调道:“这真的很罕见。”

“谢瓦知道么?”

谢尔盖在第一个瞬间里想到了那个好玩的窃听器。“我没说过,”他嘟囔了一句,“不过他要是知道也不奇怪。”

加兰任有一会都不再说话,只是用一只手托住下巴,很认真地斜看着他。谢尔盖被他看得不自在起来,他坐直了,正要提出离开,加兰任却忽地往前倾了倾身体:“谢尔盖,从今天开始,往后的半个月,你和我一起住。”他抓过搭在一边的队服裤子,从裤兜里摸出一串钥匙,卸了一把,推到了谢尔盖身前,“给你,这个屋备用的。”

谢尔盖花了几秒钟来理解这句话,而后目瞪口呆,差点从床上跳下来。“弗拉基米尔•彼得洛维奇,这是不可能的。”他把那枚钥匙推回了床边。

加兰任根本不理他,“药一定要拿过来。”

“弗拉基米尔•彼得洛维奇!”

“谢尔盖,你是国家队的主力,”加兰任再次严肃地盯住了他,“我必须彻底了解你身体的状况。”

“我保证它不会影响训练和比赛。”谢尔盖举起了一只手,“我确定没事,我发誓。”

“就这么说定了,你先回去换衣服和收拾东西。”加兰任开始套上他的队服,又回头嘱咐了一句,“别耽误早餐。”

“弗拉基米尔•彼得洛维奇!”谢尔盖直接从床上站了起来,“我不能接受!”

“这是命令。”加兰任依旧完全不为所动。

谢尔盖从床上跳下来,没去找他的鞋,直接赤脚站在地上,低头看向他的教练,“您不能这样对待我,我不是萨沙。”

“你当然不是他。”

“这儿也不是列宁格勒的少年体校。”

“对,”加兰任两手叉在腰间,抬头白了他一眼,“那儿可没有你这么别扭的孩子。”

谢尔盖的双手握成拳,咬着牙别过头去。加兰任则弯下腰去,从床下把他的拖鞋拿了出来,丢在了他的脚下,“穿上。”

“我认床,睡不好。”谢尔盖放低了声音。

“不是在飞机上都能补觉吗?”

“……”

谢尔盖泄了气,他重新坐了下来,弯下腰用双臂抱着脸,手指插进自己的头发里,“……用不了两天,全队都会知道的,弗拉基米尔•彼得洛维奇。”

“那就知道吧。”

谢尔盖猛地抬起头来看向他冥顽不灵的教练,他不确定加兰任是不是对那类在所有专业体育队伍里约定俗成的东西一无所知——两个有单间的男队员要是天天睡在一起,这消息绝对会长着翅膀飞到所有地方去,要是有别有用心的人在,而通常都会有,最后则会演变为有人离队,甚至被克格勃抓走,直接扔到西伯利亚坐牢去。

他摊了摊手,试图用最委婉的语言解释一下,却蓦地想到,不,加兰任可不是什么队员,恐怕没有人会对他们多想什么,相反地,他谢尔盖可要因为被教练全天候盯梢,而成为他的好队友们幸灾乐祸的首选素材了。

这认知让谢尔盖把头埋得更低了点,从开始打篮球的那天起,他一直都是最优秀的那个,从没被当成过问题球员。他明白加兰任是出于好意,可依旧感到有些愤怒,他开始考虑直接无视这无礼的要求,反正加兰任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可是萨沙那句话却忽地在他头脑里响起来,那个本该前景光明、却被命运诅咒了的年轻人再三对他说:“请多陪陪他。”他又想起集训第一天的那个晚上,他面前这个中年人提起私事时眼角的抽动和有不如无的微笑。他继续想到那几个不知被哪路神圣安插进来,想蹭他们成绩的新人,那个时候加兰任整整走了一天,他不知道他是不是争取了什么、妥协了什么。

……

最终他抬起头来,看到加兰任已经穿好了一身队服,正抱着臂看向他,用那种他很熟悉的绝不会收回成命的目光。他心平气和地移开视线,去看他的教练投在地上的影子,清晨不明亮的阳光下,它几乎和周遭的昏暗融在一起,要仔细去注视,才能看清它有着长长的轮廓,正独自地、更加深沉地存在着。

“明白了。”他收起了那把钥匙,穿上鞋站起来,“我去收拾东西。”

后来的发展证实,有一位队员不得不搬去和加兰任同住的消息传遍全队确实并不需要两天。谢尔盖在深思熟虑之后,在当天午休吃饭的时候,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保劳斯卡斯,而到了下午集训时,则全队都知道它了。谢尔盖甚至不知道莫迪是在什么时候和别人混得这么熟的……或许是在美国那次,他跑去和人商量怎么用人体摆比分之后?

下午的训练中他被人拍了好几次肩膀,有人对他使眼色,有人请他保重,有人要他“节哀”,当然也少不了说“恭喜”的。这让他忍不住瞪了保劳斯卡斯好几次,后者则回避了他的目光,并且没掩饰住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那一点笑意。

谢尔盖决定不去在意它们,他跳起来,专心致志地投出手里的篮球,它准确地落入篮筐,宣告着一下午的训练正式结束。

萨沙约他在晚餐后一起去跑跑步,谢尔盖当然认为这是必要的。

“要是在列宁格勒青训学校,你就要变成传奇了。”萨沙跑在外圈,笑着看向他。

“哼。”谢尔盖别过头去,“我很好奇,你们给他取的外号是什么。”

萨沙摇着头笑了笑,不肯告诉他,又跑了一会,才说道:“你遇到的这种事,我们一般把它叫做‘加兰任酷刑’……体验过的人屈指可数。”

“我猜你是有经验的。”谢尔盖把手叉在腰上,减速停了下来,“……他就是因为这个,所以屋里才是张双人床?”

萨沙比他多跑了几步,也跟着停住了,“当然不是,这儿又不是青训学校。”谢尔盖注意到这个列宁格勒的年轻人忽然就闷闷不乐了,“……那是领队安排的,本来是方便家人去看他。”

谢尔盖顿时无话可说,他平复了一会呼吸,最后问道:“有什么建议给我吗?”

萨沙像是回想起了什么,笑了一下,最后又严肃起来,“别带节拍器去他那。”

谢尔盖有些莫名其妙,“谁会带那种东西啊?”

“还有,别要求他穿着上衣睡觉。”

谢尔盖没想到萨沙会郑重地嘱咐这一句,也不由得认真起来,“好。”他一口答应下来,无意去探究那背后是不是有什么故事。

萨沙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补充道:“那不是什么怪癖。”

谢尔盖确信他是要讲一个故事了,就直接做好了洗耳恭听的准备,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三十年多前的列宁格勒保卫战,你肯定知道。”

“当然。”谢尔盖不假思索地答道,同时醒悟过来身为列宁格勒人的加兰任,必然曾经历过那场发生在他出生前的伟大战争,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这还是他妻子告诉我的,那时候我在他们家寄宿。”萨沙的神情又深沉了几分,“据说战时的列宁格勒靠广播预警空袭,节拍器的声音不分昼夜响彻天空,当它变得急促时,那就意味着德国人的飞机来了。没人敢熟睡,随时都要准备躲避轰炸,最后很多人死掉了,爆炸、饥饿、严寒……”

“列宁格勒是一座可敬的城市。”

“那个时候教练应该也不大,听说在之后的那几年里,他都很难睡熟。后来他被建议可以在睡觉时脱掉衣服……这意味着周围是安全的,也是温暖的,不需要随时惊醒和转移,他可以放心睡过去。”

“……我明白了。”谢尔盖点了点头,他看得出萨沙的心情有些沉重,就在年轻人的背上拍了拍,“我不知道他曾有那样的经历,或许他比你我所知的更坚强。你既然了解他,就该相信他,比任何人都更笃定地去相信他。”

萨沙的神情稍微舒展了一些,谢尔盖又拍了他一下,向宿舍的方向走了过去,“我回去收拾行李……至少往后这些天,他不会有事的。”

“谢谢你,谢尔盖。”他听见萨沙在他背后轻声道谢,他没有回头,只轻轻地挥了下手。

Chapter 7

谢尔盖在他和加兰任的房间之间往返了几趟,取了一些陆续想起来要用的东西,这段走廊不算长,但他先是偶遇了米希科,之后就继续接连地“偶遇”了祖拉布、伊万和扎尔,伊万甚至还想帮他搬一下被子,这好意自然被他拒绝了。保劳斯卡斯没有出现在偶遇的队伍里,估计是还在于心有愧着。谢尔盖猜想他们几个说不定会聚在一起讨论如何在未来避免也遭遇这么狠毒的“加兰任酷刑”,萨沙应该能传授点经验。

总之,正如他所预料的,当这件事发生得太大张旗鼓时,它在所有人心中就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微妙感了,不会再演变成什么谣言了。他在最后一趟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拿走剃须刀后,就锁上门,而后敲响了隔壁的门。

谢瓦不出意外地就在卧室里,谢尔盖请他再给自己一些止痛药。他的要求立刻被满足了,他在门口候着谢瓦翻来翻去,最后在递给他几种他所熟悉的药品后,又额外给他塞了个小瓶子。

“这是什么?”谢尔盖把它举起来,去读上边密密麻麻的说明。

“给加兰任的。”

“什么?”谢尔盖感到有些意外,“他怎么了?”

“胃溃疡。他总不记得吃药,”谢瓦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神色里很有些“你们都让人不省心”的意味,“这是一周的分量,一天一次,你盯着他吃吧,吃完我再给你。”

谢尔盖怔了一下,他想起去年在米希科妹妹的婚礼上,加兰任曾经不顾他妻子的呼唤,一口气喝了那么多酒,要是胃不好,那可怎么受得了?

“有多久了?”他最后认真地问。

“老毛病吧,最近加重了。经历过战时列宁格勒的人普遍都胃不好。”

谢尔盖抓紧了那个小药瓶,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他回到加兰任的房间时,他的教练正伏在桌上,在那个平时不离手的本子上写着什么。他绕过加兰任,把自己放在床边的行李打开了,“我可以睡在外边吗?我有时需要在夜里出去。”

加兰任似乎还沉浸在思考中,只轻轻地应了一声。谢尔盖不再打扰他,四下看了看这间比普通队员的房间略大些的卧室,找空间把自己的东西都放好了,并且在这个过程中察觉到,这间宿舍的主人似乎并不是特别擅长照顾自己。他最后在窗台上找到了加兰任的空水杯,就把它带出去重新刷洗了一遍,又在走廊尽头的热水机前打了些水。

他把杯子放到走廊的窗台边,自己拄着窗子望了片刻的夜色,直到那个杯子不再烫手,才带着它回到了房间。

加兰任抬头看到他回来了,就把一张纸递给他,“新的训练计划,明天开始,你照着它去做,尽量减少一些腿部负荷,也不要自己随便加练。”

谢尔盖走近了接过它,从上次欧洲杯结束后,他就已经习惯接受加兰任给他定制的特别计划了,他把那杯热水放在了桌上,注意到加兰任对着它微微皱了皱眉。

“这是谢瓦提出的要求,”他又掏出了那瓶药,一起放在了一边,“我想您还是喝点温水好。”

加兰任的脸色明显更不好了些,然而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只看了谢尔盖一眼,就着那杯温水,干脆地喝了药。

谢尔盖的心情忽然愉快起来,他想起早上发生的种种,隐约有些扳回了比分的快乐,他转过头去拉上窗帘,在背对着加兰任的间隙里,痛快地笑了一下。这是个良好的开始,说不定加兰任会逐渐后悔邀请他同住,要是能直接把他赶回去,那就更好了。

喝完药的加兰任继续专注于他的笔记,无所事事的谢尔盖则在房间的书架上找到了两本英语的篮球杂志,它们是去年刚出版的,想搞到可不容易,他知道加兰任一直都很重视美国的训练模式,说不定领队也帮了些忙。

谢尔盖的英语不算多好,但加兰任的书架上还有一本英语词典。他把杂志都取下来,想要借着词典读一读,却在第一遍随便翻阅时,一眼瞥见了一张自己的照片。谢尔盖倍感意外,又重新翻到这一页,一张书签掉了下来,他把它拾起来放在一边,仔细读了标题,发现那是一篇关于去年奥运会的专题报道。

加兰任显然已经读过它了,不仅在这一页上放了书签,连文章中难一些的英语单词都在底下标了俄语。谢尔盖很顺利地把它读了下来,然后发现它既不客观,也没有技术含量。他所期待的数据列举、战术分析、因素总结等等一切都没有,除了对争议的三秒钟的偏袒性的谴责之外,就只有大篇幅的对他和萨沙的夸张报道,文章称他是超越NBA运动员的红色政权的得分王,而拿下了最后一球的萨沙则被冠以了“未来的天才”之名。文章里还提到了中央陆军队和斯巴达克队,详细地描述了他们是如何在承受着高压的暴政、无能的官僚体系与处处被防备外逃的禁锢下成长起来的,绝大部分都是不实的含沙射影,然而通篇读下来,却难免会让不明真相的人认为最终为苏联队赢得了冠军的,正是两个被祖国压榨着的高尚的孤胆英雄,他们都叫别洛夫。谢尔盖想这可能是美国人民喜闻乐见的那类故事,他不以为然地再读了一遍,确认了曾率先对美国队下了战书,又带领全队夺得冠军的加兰任几乎被完全隐去了功绩,只在文章开头和其他队友一起被提及了一次。

谢尔盖有些哭笑不得,慕尼黑奥运会之后,报道苏联夺冠的文章一定不会少,加兰任何必要在这一篇上单独放书签标记,就因为它好好夸了萨沙?

他放弃了思考,又翻了翻杂志的其他篇章,有加兰任的标注在先,它们都不难读,他几乎不需要词典了。而除了那篇夸张不实的报道外,其他被加兰任画了重点的文章都有着不少令他感到值得一读的干货。

谢尔盖几乎在阅读中忘我,直到他开始对英语单词感到困顿,他看了看时间,该是睡觉的时候了。在洗漱前后,他分别催了两次仍在伏案书写的加兰任,最后又搬出了谢瓦,终于把加兰任从思考和工作中争夺了出来,督促着他的教练先于他躺上了床,当然,依旧是没穿睡衣的。

好像也没那么糟糕,谢尔盖在熄灯后的黑暗中总结起来,他无声地偏了偏头,依稀辨认出了不远处老老实实躺着的加兰任侧脸的轮廓,他的教练在与人同室共处、甚至同床睡觉时,都一样几乎没有存在感,根本不打扰人……不过,这到底是谁在监督谁?

Chapter 8

次日的训练结束后,谢尔盖被中午时特地没与他一起吃饭的保劳斯卡斯叫住了,谢尔盖猜他是终于鼓起勇气、或者说是压不住好奇心了。

“你还好吗?”保劳斯卡斯对他眨着一只眼睛,笑容藏都藏不住。

“嗯哼。”谢尔盖耸了耸肩,直接穿上了外套。

“不再练一会?”

谢尔盖歪着头看了看向他发出了令人心动的邀请的好友,最后转过了身,“教练不让。”

保劳斯卡斯顿时大惊失色,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快告诉我,他是把你怎么了?抓住了什么把柄?要挟把你踢出去吗?!”

谢尔盖弯下腰,摇着头开怀地笑起来。保劳斯卡斯愣了愣,才明白自己被耍了,他从身边的球架上抄起一个篮球,对着谢尔盖狠狠地砸了过去。

谢尔盖不假思索地反手接住了它,同时澄清道:“他什么都没做,话都没怎么说。”

“真的?”他的朋友顿时把眼睛睁大了些。

“真的。”谢尔盖沉默了一下,“我猜你不会喜欢那种气氛,可我还好,不觉得压抑……也没有不自在。”

“那么祝福你,但愿这不是凌迟的开始。”保劳斯卡斯拍了拍他的肩,走近了低声道:“萨沙可不是这么说的。”

“哦?难道他有什么不一样的待遇?”

保劳斯卡斯几乎笑出声来,“我们听他抱怨了半个晚上的‘老爹’,从吃饭管到睡觉,一天骂他二十遍‘蠢货’,还要检查从训练到读书唱歌的家庭作业。”

谢尔盖也跟着笑起来,心情莫名地愉快了起来,围观队友无伤大雅的吃瘪最是快乐,在这一点上,所有人都莫能例外。谢尔盖在想到这一层的同时,理所当然地原谅了今天全天所有对他致以阴阳怪气的敬意的熟人们,并庆幸加兰任没有像对待青训学校里的孩子们那样对待他……反过来,却是他管到了加兰任从吃药到睡觉,这不能不说是让人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待到他稍迟了一些回到加兰任的房间时,他的教练正站在凳子上往墙上钉钉子。

“我来吧!”谢尔盖赶忙走过去,加兰任却没有从凳子上下来的意思,只是示意他把桌上的一个圆盘递过来。

谢尔盖没顾得上观察他递给加兰任的是什么,他更担心站在高处转来转去的加兰任不小心从那个不得施展的小凳子上掉下来,便又走近了一点,虚虚地微张开双臂,做好了随时把对方护住的准备。

最终他没有获得这样的机会,加兰任在从凳子上下来时也是极其稳妥的,并没有去扶他伸出的手臂。谢尔盖这才抬起头看向了那个被对方挂在墙上的东西,随即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加兰任拉过他的手,把一把飞镖放进了他掌心里,对着墙上崭新的镖盘使了个眼色,“无聊就玩吧,小心别扎到。等到过几天,再把它带回你那。”

谢尔盖不确定自己露出了怎样的表情,不过他注意到加兰任的眼睛里有他的倒影,时间像是放慢了,他看到对方的眉心舒展开,眼角和唇角同步地弯出些许弧度,牵出面上细细的皱纹,却并不显得沧桑。他的倒影不见了,那双微微眯起来的眼眸里反着生辉的光芒,看起来开心极了,他失神地看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开心极了的并不是对方,而是正笑得像个傻瓜的他自己。加兰任只是在并不夸张地微笑着看他,那笑容显然也是发自内心的,但谢尔盖确信这和给了孩子一颗糖果的大人没有区别。

不知为何,这个认知让他有些悻悻然,他想说点什么,却又根本无法解释他并不是因为得到了一个意外的小礼物才如此开怀——总之,至少他该是开心的,哪怕他打从心底不想被加兰任当做一个需要管教或是哄着的青训学校里的孩子来对待。

他最终低下头去,认认真真地道了谢。加兰任不再管他,又伏案沉迷于那本永远也写不完的笔记。谢尔盖发了会呆,又想起谢瓦托付给自己的任务,照例去打了杯温水,督促着加兰任吃药。

于是他成功地消灭了他的教练面上残留的最后一点放松的温暖,眼见着对方如临大敌般地端起那杯水,郑重地深吸了一口气,数着倒出的药丸的数量,把它们极快地丢进口中,然后猛然把整杯水都灌下去了。

谢尔盖被这种艰难所感染,差点想与加兰任同步地松一口气,然后再为这勇气而鼓掌了。他不清楚那药到底有多难喝,可一向显得坚毅的加兰任这神情实在太生动,他几乎从未见到他如此不加掩饰地把情绪写在脸上,这让他忍不住带上某种趣味去欣赏……就像是他和莫迪一起为萨沙的抱怨而开怀,像其他所有人幸灾乐祸于被教练全天盯梢的他自己。

啧,他最后想到,那帮家伙怎么可能知道他究竟看到了什么,而他也一点都不想把它们作为谈资说出去。他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开始感到有些惭愧,加兰任特地为他准备了一件礼物,而他却依然在一本正经地逼对方痛苦地喝药,这可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回报。

谢尔盖沉默地捉起了一只飞镖,放在手里掂了掂,它似乎比他曾在美国酒吧里丢过的那些更瓷实点,手感和质量明显都不错,他屏住呼吸,出手丢出它,飞镖在中靶时发出了些许声响,他转过头去看加兰任,他的教练正把抓着笔的手指举在唇边,望向桌边专注地沉思着,丝毫没有被惊扰到。

谢尔盖放下心来,又去看离红心很远的飞镖,他撇了撇嘴,估量着角度和力度,又投出第二支,它比第一支好些,可依旧称不上理想。谢尔盖察觉到自己有些难以全神贯注,拿在手里的飞镖总让他想起自己那个全然不自知的傻笑,这让人情不自禁地不自在,心不能静,手头也就没了准度。

直到最后一支飞镖出手前,他看向红心处依旧空白的靶盘,和周遭七七八八扎歪了的镖,最后一次深呼吸。他闭上了双眼,尝试让自己去想些别的,加兰任那个生动绽开的微笑蓦地出现在了他心底,他睁开眼,不假思索地把手里的飞镖掷出去,目送着它果断地正中红心。谢尔盖心无旁骛地笑起来,他走过去取下了所有的飞镖,倚在床边看向他仍沉迷于书写的教练。

“弗拉基米尔•彼得洛维奇,您该休息了。”

Chapter 9

谢尔盖腿上的伤在搬到加兰任那的第五天里发作了一次,那时当天的训练已接近尾声,加兰任吹哨叫大家集合,而他正在一次扣篮后落下的瞬间。在脚踏到地板的刹那,他感到那震颤在传到膝盖上时忽地就变作了剧烈的疼痛,他把手按在地上,使劲眨了两次眼,拄着地面用尽全力站了起来。

保劳斯卡斯和谢瓦几乎同时注意到了他的异样,一齐赶到了他身边,他被扶到场边,由着谢瓦熟练地为他做处理。

加兰任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去向全员宣布:“明天是卫国战争胜利纪念日,全队放假一天,自由活动,禁宿醉、禁打架斗殴、禁夜不归宿。”

这不可能在集训计划内的过于大胆的宽松政策立刻引发了全员的欢呼,加兰任挥了挥手叫大家解散,这才来到场边,蹲下来看谢尔盖的情况。

谢尔盖坐起来,对他摇了摇手,示意没有大事。加兰任看向谢瓦,队医也向他点了点头。

谢尔盖试图站起来,加兰任把手伸给他,却被他有意无视了。他向还待在一边的保劳斯卡斯使了个眼色,对方立刻心领神会,大步跨过来,一把拉起了他。

“这样好吗?”确认了加兰任没有及时跟上来的保劳斯卡斯充当着他的朋友的依靠,他低声问道,“你就这么不理他?他好歹是教练。”

谢尔盖没什么力气说话,只是摇了摇头。保劳斯卡斯习以为常地扶着他慢慢走,一直到了宿舍楼前,“你要回哪屋?”他停下来问道。

谢尔盖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加兰任的。”

保劳斯卡斯耸了耸肩,如他所愿地架着他上了楼,平安抵达了目的地。

“你说,”谢尔盖在用钥匙开门的时候深吸了一口气,抬头去看他的朋友,“加兰任有力气把我带上来吗?那他得累成什么样。”

保劳斯卡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对他此前的问题的回答。他忍不住用手肘怼了谢尔盖一下,“那我就不累了?!”

“当然。”谢尔盖推开房间的门,扶着门框往里走,“比不上你做几个引体向上。”

保劳斯卡斯撇了撇嘴,没办法把它当成一句夸奖,他想了想谴责的词汇,可惜俄语毕竟不是他的母语,他拿不准到底该说谢尔盖是见什么忘友,或许他也可以“夸夸”他尊敬老师,但最终他什么都没说,在看着谢尔盖平安地爬在床上后,替他带上了那间他可不想踏足的宿舍的门。

加兰任在晚些时候才回到了房间,并且从食堂给谢尔盖带回了饭盒。谢尔盖在他走近前努力坐了起来,他随着加兰任的目光而低下头,才发觉自己还没有换下球衣。加兰任把一张小桌摆到床边,放下了饭盒,自己也在一旁坐了下来,而后伸手摸了一把谢尔盖刚起身后的床单。

谢尔盖看向对方,他的教练不置一词,嘴唇却失去了弧度,绷成了一条线。他明白自己又一次无法假装伤痛有所好转了,五月的莫斯科还这么凉爽,他本不该汗流浃背,让身下的床单潮到发湿。

“先吃饭吧。”加兰任把饭盒推给他,自己则拿起了笔和书桌上的台历翻看起来。

谢尔盖感激他的全神贯注,此刻的他不怎么拿得稳餐具,也食不知味,但依然好好地完成了他的任务,并把饭盒重新收好了。他确信加兰任不会由着他逞强去刷它,索性踏踏实实地躺回了床上,用他觉得最舒服的姿势。

“不想过度依赖药物也没有错,”他在盖上被子的同时听到加兰任放低的声音,“但你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我不会耽误比赛的。”谢尔盖知道加兰任想听的不是这个,可他并不想多说。

“我和谢瓦谈过几次,他更建议手术。”

谢尔盖缓了几口气,并没有接话。

加兰任把小桌移到了一边,拉过椅子,坐得离他更近了些,“你是主力,手术有风险,你自己不想做,上级领导也不想批……是吗?”

谢尔盖开始猜测加兰任是故意选在他无法集中注意力针锋相对的时刻来与他谈这件事的,从搬来这个房间住的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已经猜到这是躲不过去的话题。

“短期内它还不是必要的……”他把一只手臂枕在脑后,微微坐起了一些,抬头看向他的教练,“时机不对。”

“谢瓦说,现在还算十拿九稳,要是拖久了,成功率会越来越低。”

谢尔盖尽可能地把目光投远了,深呼吸着,期待痛感尽早平息,他不去看加兰任,也不加解释。

加兰任似乎也并没有在等待他的回应,翻着日历继续说道:“欧洲杯九月结束,届时我会向上级交报告,就你手术的事情提出申请。跑手续需要一个月左右,术后你要休息一段时间,差不多可以在国内联赛的中期回到球场上做复健……”

“弗拉基米尔•彼得洛维奇,”谢尔盖忍不住转过身来,在最接近的方向上看向对方,“如果是您发出申请,致使我因为手术而错过了中央陆军队的半程联赛……您知道这会被怎样恶意地揣测吗?”

“中央陆军队在决赛前没有对手,我相信手术不会让你错过和斯巴达克队的决战。”

“要是手术效果不好呢?如果我没有恢复到最佳状态呢?”谢尔盖喘息了两声,“如果中央陆军队因此而输给您执教的斯巴达克,别人会怎么说您?”

他盯住了加兰任,他的教练面色如常地眨了眨眼,也向他靠近了些,“谢尔盖,你该相信你自己。”

这话让谢尔盖几乎想以手捶床,“弗拉基米尔•彼得洛维奇!要是我在术后恢复好极了,中央陆军队再赢了你和萨沙的队伍,你以为别人又会怎么说你?!”

谢尔盖注意到加兰任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一如他刚认识他不久的那次新闻发布会上,有记者当面质问他何以击败美国队时的反应。好吧,他知道他根本不把它放在心上了。

“或者……你想去国外治疗吗?那要再早点做准备。”加兰任认真地看向他。

谢尔盖转过身去,不想再和他说话了,加兰任的情绪刺激治疗法实在了得,他甚至不再觉得那么疼了。他分辨出加兰任轻轻地叹了口气,接着,他听到了一句轻飘飘的承诺,“我会想办法。”

谢尔盖咬着牙再次翻了个身,他努力坐起来,瞪住了对方,“弗拉基米尔•彼得洛维奇,您该吃药了,需要我去打水么?”

加兰任的神情立刻僵住了,谢尔盖非常愉快地注视着他的教练缓缓地放下台历,拿起了待洗的饭盒和水杯,离开了房间。

不大一会后,他已经看了几天,但还没看够的教练吃药节目再次上演了,不过这一次却出了点意外,加兰任只喝了小半杯水,就重重地放下杯子,倒吸了一口气,而后“嘶”了一声。谢尔盖一怔,看到加兰任甚至伸出手去抹掉了眼角边隐约的泪珠,他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加兰任是习惯于他会适当放凉的温水了,没有他看着,他的教练竟然就直接喝掉了半杯热水……看来是被烫得不轻。

谢尔盖在想起忍耐之前先笑出声来,加兰任正吹着剩下的半杯水,似乎还想把它喝完,闻声瞥了他一眼,又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谢尔盖难以控制自己的嘴角继续上扬的弧度,他忽地想起许久前那个加兰任敲来敲去也弄不好的饮水机,想起他看到喝醉的伊万冲过来要丢“大飞镖”都不知道躲的迟钝,这人也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这样?

弗拉基米尔•彼得洛维奇•加兰任,谢尔盖最后在心底总结道,一个需要被照顾的人。

当晚,他们终究没有就手术的事情达成任何一致,然而气氛也并不糟糕。谢尔盖心情舒畅地忽视了膝盖上减轻着的疼痛,因为加兰任没用他催促,就足够早地睡觉了,并且还在睡前喝完了剩下的半杯温水。

Chapter 10

谢尔盖在清晨第一次睁开了双眼,在彻底清醒之前,他想起这是个由他旁边的人所给予的难得的假期,便放下心来,重新闭上了眼,翻了个身,踏踏实实地睡起回笼觉来。

大概不是很久之后,在他彻底进入梦乡之前,他听见了电话的铃声。这不是他的卧室,谢尔盖没想到要去接起或挂断它,只闭着眼又把头往毯子里缩了缩,企图钻进尚未离他远去的睡梦中去。

不过这终究成了徒劳的,电话铃声还在孜孜不倦地响着,在他决心起身去处理它之前,他身下的床垫一阵震颤,依稀有人靠近了他。

“喂?”他听见了加兰任的声音,比平时要低沉一些。

谢尔盖最终努力睁开了眼睛,然后屏住了呼吸。他眼前的加兰任没有下床,正把一只手拄在他身边,上半身跨过成为阻碍的他,尽量舒展了身体去接那个电话。加兰任半个赤裸的身体悬在空中,并没什么中年发福的臃肿,肩头和手臂上肌肉绷起的线条甚至堪称优美,然而他的姿势算不上自然,相较于整个探向前的身体,唯有他的小腹有所弯曲,因为一顶小小的帐篷妨碍了他,让他不得不抬高点身体来饶过它,而那顶小小的帐篷……正来自毯子下的谢尔盖本人。

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事实的谢尔盖“腾”地感到酒劲上头,即使他根本没喝酒。而更加尴尬的是,这一惊非但没有让一切平息下来,他反而无法自控地更兴奋了一点。明显被顶了一下的加兰任立刻停住了说话,低头看了一眼,谢尔盖顿时无地自容,即使这不过是任何正常的二十几岁的男人再自然不过的清晨表现。

幸好加兰任根本没有转过头来看他,只是毫不在意地稍微挪了个地方继续讲话,同时伸出手去推了下差点被听筒线从桌上扯下来的电话机。

谢尔盖无声地把毯子向上拽了一点,把半个头都藏了进去,即使他一点睡意都没有了。他深吸着气放松着,根本没听清加兰任在电话里和谁说了什么。片刻后,在他觉得好点了的时候,他头上的毯子被轻轻扯了扯,加兰任很轻的声音在他露在外面的耳朵边响起来:“我待会就出门,你好好休息吧。”

谢尔盖疑心加兰任离他太近了,他半天的努力都白费了。他闭着眼微微点了点头,加兰任的手隔着毯子拍了下他的肩,他感到对方从他身体上跨过去了,这一次应该是避开了他腹下的位置。

谢尔盖在加兰任离开许久后才爬了起来,他在简单的收拾之后,借着加兰任房间里的电话打回了托木斯克,他向亲人们问候,交流了近况,笑着放下电话时,又感到没什么是值得萦怀的了。

他把昨天被自己弄湿的床单抽出来,连同自己和加兰任的队服都拿到了水房里去清洗,并在那里遇到了同样在洗衣服的扎尔。

他们可有可无地聊了一会,谢尔盖得知保劳斯卡斯去见他的立陶宛亲戚了,格鲁吉亚的两个人伙同伊万和几个其他的队员,带着入队的新人们去了酒馆,萨沙则不用说,肯定是去找他的女孩儿了。

谢尔盖暗自感叹在住到加兰任这之后,他失去了很多和队友们交流的机会,他一向不为不合群而烦恼,但此刻却感到些许与人脱节的异样,幸好这不是什么长久的事……那么,一向如此的加兰任呢?谢尔盖搓着手里属于另一个人的队服,自己摇了摇头,他不该把教练和队员相提并论,且不说加兰任无疑是喜欢独处的,就算喜欢和队员们互动的戈麦尔斯基,也一样不会真正融入球员的世界里的。

最终他和扎尔约定在下午时一起练练球,而后把洗好的衣服挂回房内,刷完的球鞋放在窗台上吹风,至于室内挂不下的被单,则找了夹子挂到宿舍楼下了。

谢尔盖知道扎尔很喜爱篮球,基本功也扎实,自打扎尔被选进国家队开始,他就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些,以及对方的弱点和对此的极力隐瞒。谢尔盖曾一度觉得那是与他无关的,总之他不会传球给扎尔,而大部分时候,扎尔也没机会传球给他。

不过后来这一切都改变了,因为一个永远都在悄无声息又孜孜不倦地管人闲事的新教练,而今他甚至在与扎尔打一对一,并且很尽兴。

“我还是很意外,”他们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扎尔边用毛巾擦着汗边说道,“彼得洛维奇居然会这样对待你。”

谢尔盖不解其意地看了他一眼。

“他给我隐形眼镜这件事,对任何人都没说过,而你居然能察觉到,甚至猜到是他做的。”

“这不难猜,你传球忽然就不犹豫了,投篮也准了,而他就是那么一个人。”谢尔盖随口答道,进而则若有所思,“不过,你的意思是……?”

“如果只是腿伤的问题,教练让谢瓦多关照你就是了,他才是专业的队医,而且就住你隔壁。”扎尔的神情时常带着些许笑意,这会又更明显了一点,“他把你二十四小时绑在身边,这事连莫伊谢耶夫和米哈伊洛维奇都知道了。”

谢尔盖不由得转过头去,嘴角抽搐了一下。

“我猜上头的领导也该知道了。”他又得到了一句更狠的补刀。

“事实上,他什么都没对我做。”谢尔盖最终摊了摊手,如实答道。

“所以说,我很意外。”扎尔站起来,兴致极高地把球抛给他,看起来十分珍惜这难得的机会,“再练一会儿?”

待到他们的练习结束时,室外的天色已经微微发暗了。谢尔盖索性和扎尔搭伙一起去了食堂,饭后他想起加兰任的胃药快要吃没了,就同扎尔告了别,独自去敲谢瓦的房门。

他们的队医果然也未曾外出,谢尔盖说明了来意,得到了谢瓦的点头赞许。队医示意他进屋等候,并带上了房门,在找药的同时向他问道:“决定好了么?”

“什么?”谢尔盖一时莫名其妙。

“在哪手术?”

这话立刻让谢尔盖的脸色沉了下来,“别提这件事了,谢瓦。”

他的队医似乎也并不感到意外,“看来他也说服不了你。”他把一小瓶药递到谢尔盖手里,“那这瓶药,你就嘱咐他自己注意吃吧。”

“什么?”谢瓦的神情让谢尔盖想起了慕尼黑奥运会同古巴队比赛前的那次,那时候他的队医用几句话让他明白了自己一直误解了什么。

“加兰任和你说了什么?”他再次追问道。

“给你出报告。”谢瓦回头看了他一眼,“从医学的角度论证你需要一场手术。”

“这和他吃药又有什么关系?”谢尔盖晃了晃手里的瓶子。

“你不想出国治伤,那我就不在报告里建议你出国治疗,也不需要有分量的人站出来,以绝对了解你的态度为你做担保。”谢瓦摇了摇头,“谁都知道美国人想挖两个别洛夫的角。”

谢尔盖抓紧了那个轻飘飘的小瓶子,同时想起了那篇被加兰任夹了书签的杂志文章,心头莫名跳了一下。“……绝对了解?”

“二十四小时盯梢,知悉你的一举一动。”谢瓦低头收拾着药箱,“这样做过的人自然能站出来替你打包票,要是真出了事,也理所当然可以被推出来顶罪。”

谢尔盖往后退了一步,无声地靠在了墙上,加兰任那句轻描淡写的话好像又响在他耳边了,他说,“我会想办法。”那时他在背对着他生闷气,他甚至不知道他的教练当时是什么表情。

谢瓦最后看了他一眼,“教练让我什么都别对你说,他这人啊……不过既然他都没法说服你去手术,那这些又有什么意义?我想他也不会再要求你同住了。”

谢尔盖贴着墙,一步步退出了房间,矮个子的队医背对着他若无其事地忙碌着,他无声地带上了那扇门。

Chapter 11

谢尔盖在太阳彻底落下前,来到宿舍楼下去收回他洗的床单,他在那里望见了正在院子门口告别的那几个人。

萨沙正把舒拉从怀中放下来,他的姑娘小心地扶着那个男孩,让他独自站稳,加兰任同他的夫人拥在一起,互相亲吻了脸颊,而后他又蹲下去抱了抱舒拉,还摸了一会夫人牵着的那只大黄狗。

不算远的距离上,谢尔盖甚至依稀辨认得出那一家人脸上的笑容,他也不觉跟着弯起嘴角笑了一下,从绳子上取回了夹子。

他一边折叠着已经被风吹干了的床单,一边继续看向院门口。加兰任正站在原地望向他渐渐远去的家人,而萨沙则吻着他的姑娘的手背。

待到他折好床单时,那里就只剩下加兰任和萨沙两个人了,谢尔盖看到加兰任把双手叉在腰间,正对着萨沙说些什么,而来自列宁格勒的年轻人则缩了缩肩膀,低下了头。

谢尔盖猜测那句话里大概率有一句他无缘听到的“蠢货”,不过在他转身前的最后一刻,他又看到萨沙抱住了他们的教练,加兰任被高大了许多的年轻人整个圈在怀里,同时还在对方的背上轻轻拍了拍。

谢尔盖把折好的床单一甩,像披毛巾一样随手披在了左肩上,大步走向了宿舍的门口,没有再次回头。

比谢尔盖稍晚一会回到宿舍的加兰任没有过问他在休息日里干了什么,也同样没对他提起这一天的经历。谢尔盖本以为这会是个普通的夜晚,或许他还能看到心情不错的加兰任,可事实却恰恰相反。

加兰任依旧坐在书桌前,笔记本摊开着,手里也依旧握着笔,可他的视线却只是久久地停在书桌的一角上。谢尔盖坐在床边,翻着从书架上取下来的书,却没什么心情仔细读下去,他顺着加兰任的目光,看向那个正背对着他的相框,他知道那是加兰任和他妻儿的照片,白天时他还帮忙擦去了上面的浮灰。

他无以形容加兰任的神情,他的教练的心不在这个房间里,就像去年奥运会同古巴队的那场比赛里,他的心也不在赛场上那样。这房间里的安静与此前的几日并无区别,又全都是区别。谢尔盖无端觉得心头压抑,他伸手摸到了被他放在一边的飞镖,暗自拿了一枚在手里把玩,却又并不想把它掷出去。他想打破这室内的沉寂,可他甚至无法去打破它。他只能看向那张书桌,看向丝毫不显得痛苦或茫然的加兰任,像看向一块在风浪中都不会动的礁石。它必须得在那,在夜色中由着潮水冲刷,由着雨打风吹……总之,它什么都不会变,一直都在那。

谢尔盖想起萨沙说过的那些话,又想起加兰任曾说过的话,显然,不久前他亲眼所见的那些温馨画面没能让那些旁人无从置喙的分歧有所弥合,即使加兰任的家人愿意从列宁格勒赶来看望他。谢尔盖依旧在发自内心地为此感到可惜,可又总有一些什么,依稀和他刚知道这件遗憾的事情时的感受不尽相同。他不由得想到,那究竟是什么?

最终,他在这异样的肃静中无声地向着床的另一端探出身体,伸臂拉开了遮挡夜色的窗帘,又索性再向前探了几分,直接推开了床边的窗户。

直吹而入的凉风让陷入沉寂良久的加兰任迅速回过神来,谢尔盖对上了他的教练询问的目光,他直视着那双终于不再空茫的眼睛,伸手指了指窗外,先斩后奏地问道,“我想透透气,这可以吗?”

“当然。”加兰任又重新低头去看他的笔记,谢尔盖无声地观察着他,注意到那只被举起来的笔悬空了一会,笔尖始终都没有落下。片刻后,他的教练站起了身,径自走到窗边,背着手向外望去。谢尔盖不再能看到对方的神情了,他只能去看那双似乎被什么压住了的肩膀,它们一点也没有弯下去,正相反,似乎有些过于挺拔了。

谢尔盖无声地站起来,在思考之前,已经下意识地靠近了两步。加兰任的肩头离他不算太远了,可他没法伸出手去拍拍它,或者是做些别的,因为这里没有忽然破空而来的“大飞镖”,而他又不是萨沙。他只能站在他的教练身后,和他一起看看窗外的夜色,望无可望地数数远处的星点灯火,一块儿吹吹凉飕飕的风。

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地站了一会,谢尔盖低头看向加兰任鬓角边被风吹动的几根白发,最终决定探身去伸手关窗,这人可不怎么擅长照顾自己,他在心底想到,别把他吹感冒了。

然而恰在此时,他身前的人转回了身,鼻子结结实实地在他前倾的胸口上撞了一下,谢尔盖不假思索地圈住了对方的身体,而后才反应过来,他稍稍后仰了一下腾出空间,让加兰任得以伸出手来揉揉鼻梁。

谢尔盖还有点发怔,忘了趁这个最好的时机及时收手,待到加兰任放下手臂时,他甚至还在环着对方的后背。加兰任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有询问的意思,谢尔盖一向读得懂他的眼神,却无从回答。

他想起不久前那么自然而然地抱住了对方的萨沙,索性也坦荡地稍稍用力,抱了他的教练一下。加兰任应该是有些意外的,但并没有后退,谢尔盖能感受到他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即使比他矮小许多,依旧在无声地允许他去依靠,随时准备着包容他的情绪或心思。

他们的肢体交流没有阻碍,但这却让谢尔盖的心头生出某种挫败感,他没法提起从谢瓦那听到的话,也无从去劝慰对方家庭的事,或是萨沙的事。他仅仅想用一个寻常的拥抱去安慰一个他该去感激和敬重的人,可这个人完全不明所以,甚至还想反过来安慰他。

谢尔盖最终松开手臂,身体又前倾了几分,猝不及防的加兰任还站在原地,头发轻轻地蹭在他的喉间,在对方反应过来后退之前,他成功地拉到了两扇窗子的扶手,后退了半步,顺势把它们关严了。

“您可不能这样一直吹着……”他回头抄起了桌上的杯子,“也该吃药了。”

“……谢廖沙。”加兰任最终在他踏出屋门前叫住了他,谢尔盖回过头来,看到他的教练双手正覆在面上,肩头明显放松了下去,他站在原地候了一会,直到加兰任最终抬起头,看着他低声商量道,“……可以不要温水吗?”

谢尔盖感到自己的心头颤了一下,他笑着点了点头,掂了掂手中的水杯,胸有成竹地出门去了。

一会之后,太晚出来打水的谢尔盖发现自己只剩下一个选择了,待到他终于成功地从那个坏掉的饮水机前带回一杯可饮用的凉水时,半身衣服都被水喷湿了。

加兰任静静地看了他片刻,最后摇了摇头,微微笑了笑。

不辱使命,谢尔盖有些得意地想到。

那个晚上,他最终不得不和他身旁的教练一样,裸着半个身体踏实地进入了梦乡。

Chapter 12

保劳斯卡斯在次日训练的午休吃饭时,敲了下他的肩祝贺他“刑期过半”,然而这甚至没能换来谢尔盖的一点笑意。

“嘿,兄弟。”谢尔盖转过头去,看向正对他挑起眉的立陶宛朋友,听到了对方真诚的安慰,“你别这么闷闷不乐的,再有一周,自由也就回来啦。”

谢尔盖放下了餐刀,沉思了片刻,最后略微牵起嘴角,又很快收了回来。“你说得对,没准我还能获得‘减刑’。”

保劳斯卡斯有些意外,“萨沙可没提过这种情况……那你就听话点。之后我们……”他在谢尔盖的背后拍了一下,暗示届时再溜去酒馆闲聊放松。

谢尔盖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也回应地轻轻拍了拍保劳斯卡斯的背。他的朋友因此而露出笑容,然而他自己还是不怎么想笑。

当天的晚训结束后,他很好地接受了莫迪的建议,第一时间就回到了加兰任的卧室。他的教练在这一天里的表现没有异常,事实上,自打集训开始,加兰任从没在训练场上异常过,他的训练计划总是特别折磨人的严苛,定下的目标通常超过绝大部分队员的能力上限,一项项进行下来,必定会让人精疲力尽,无暇他顾,并伴随着还可以做得更好的不甘心。

然而谢尔盖却有所不同,加兰任单独为他定制的特别计划格外照顾了他的膝伤,再加上不得加训的禁令,都令他在近期格外从容,他已经在从容中见识过了他的教练忍不住吐露一点私事时的那种落寞、持续晚睡的灯光,还有他昨晚长久而紧绷的沉默。

它们都不怎么让他喜欢,可他对此无能为力,或许他只能再早一点去打一杯热水,等到它彻底凉下来了,再去督促他的教练吃新的一瓶胃药。

待到谢尔盖端着那杯滚烫的热水,回到宿舍带上门后,他听到了走廊里渐近的脚步和交谈声。谢尔盖本来无意靠近门边去仔细听,但他的名字却忽然被提起了。

“谢尔盖还在你这?”他立刻辨识出这是莫伊谢耶夫的声音。

“是,这孩子太逞强,要了解他的伤,我得自己看着。”

谢尔盖撇了撇嘴,暗自在心底凭着印象算了算加兰任的年纪,他从没在意过教练在训练和赛场上叫大家“孩子们”,此刻却又认为他们之间的年龄差也不过才十五岁,他不该被如此看待。

“别太过分,他一直是国家队的王牌,自尊心很强的。”

“我心里有数。”加兰任停顿了片刻,谢尔盖又听他说道,“你说得对,我也了解得差不多了,是该放他回去了。”

谢尔盖后退了两步,他摊开手掌,看了看那个他正准备扔掉的被加兰任吃完的空药瓶,又紧紧地把它攥在了掌心里。

领队与教练应该已经停在门外了,可门并没有被打开。他们交谈的声音更清晰了点,谢尔盖退向窗口,可即使打开了窗,门外的对话依旧在风声中清晰入耳,赫鲁晓夫时代的门板总是让人不敢恭维。

“听说昨天,克塞尼亚来过了?”

“萨沙请她来见见他未来的女孩……这孩子,总爱管闲事。”

“那你们……”

莫伊谢耶夫的话或许是被加兰任制止了,过了片刻,谢尔盖隐约听见了领队放轻的声音,“既然她还肯来,不如我去劝……”

“格里沙!”谢尔盖听出他的教练声音里有生硬的拒绝,“我们并不是一时冲动……我们都知道怎样更好。”

他们似乎又压低声音说了什么,窗外的风声大了些,这一次是真的听不清了。不过谢尔盖不认为领队能够说服他的教练,情况只会反过来,一向都是如此。

不短的时间之后,谢尔盖终于听到了钥匙开门的声音,他抓起一支飞镖,不假思索地投了出去,在它正中红心的同时,加兰任推开了房间的门。

“谢尔盖,”他的教练见他在屋,就挥了挥手里的东西,“你来陪我一起看这个。”

谢尔盖把目光投过去,辨认出那是几盘录像带,他又转过头去看桌边那个一直闲置着的小电视,刚来到加兰任的房间时,他曾扭开它想看看节目,在对着雪花屏鼓捣了半天后,最后才发现它并没有接信号线,而今他才明白了它的用处。

“这是什么录像?”他问道。

“几场NBA的比赛,格里沙帮忙弄到的。”

谢尔盖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赶忙把房间里的两把椅子搬到了一块。加兰任则弄开了那个小电视和不远处的录像带放映机,他看了看几盘录像带上贴着的标签,从中挑出一个来,“我们来看这场。”

谢尔盖对于看哪一场球并无概念,加兰任一面上着带子,一面向他说明:“你打过交道的美国队5号,道格•柯林斯,这是他在NBA的第一场比赛。你见识过他的球路了,也知道他的水平,这是衡量这场比赛最好的参考。”

谢尔盖点了点头,有些急切地坐了下来,加兰任伸手拿过笔记本,也挨着他坐下了。录像带的一开始是两支队伍的热身,加兰任显然已经在别处看过这场录像了,趁着此时指着屏幕向谢尔盖介绍道:“道格•柯林斯加入的球队是‘费城76人’,这场比赛的主队,他是被首轮第一顺位选来的——”加兰任的手指移向了主持人正介绍的另一名球员,“这场球赛是道格的首秀,也是这个人的退役告别赛。”

谢尔盖转头看向近处的教练,加兰任的目光依旧在盯着屏幕,语气寻常地继续道,“球场上有人来就有人走……热爱篮球的人可以毕生从事篮球事业,但是能在赛场上打球的时间,也就只有那么久。”

“是沃尔诺夫向您提出退役申请了么?”谢尔盖也知悉队里老大哥的情况,低声问道。

他看到加兰任的眼角皱起了一点,面色却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打开了那本笔记,“他三十四岁了,不太容易跟上比赛的节奏了。对于一个教练而言,球员的来来去去是必须去习惯的事情……所以有时我更想去教青训队。”

谢尔盖抿了下嘴角,无声地点了点头。

“谢廖沙,”加兰任忽地看向他,“一个人的职业寿命能有多长久,在某种程度上,也取决于他自身对未来的判断。”

谢尔盖在很近的距离上看进那双平静的眼睛,在那一瞬间里,他恍然觉得这一眼已经洞悉了他人生的未来,而他自己却还不知它将会通向何方。

他无言地转过头去看向电视的屏幕,在裁判员吹响哨声的时刻里低声说道:“……手术的事情,可以再给我几天时间考虑吗?”

他身旁同样把注意力转向录像的加兰任明显地前倾了一下,谢尔盖微微侧过视线,看到了对方轻缓地舒展开、而后又上翘起来的唇角,和与此同时深邃地弯下来的眼梢,它们都是如此纯粹而放松的。他有些发怔,电视里传来的助威声、解说声和哨声忽然都难以入耳了,他全神贯注地用所有可调动的意识和记忆收纳着这个笑容——这个集训开始以来,他所见到的加兰任唯一一次为他而展开的真正的笑容。它不再是令他随之傻笑的错觉了,谢尔盖有些恍惚地想,他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它了。

Chapter 13

加兰任的笑容总是短暂的,谢尔盖也很快回过神来,待到他开始专注于比赛时,场上的得分已经是2:0了。作为新秀的道格•柯林斯上场没有多久,就被换了下去。这并没有影响谢尔盖对比赛的关注程度,他不曾告诉加兰任,NBA是一个他本有机会去的赛场,可他也不后悔只能像现在这样,连看一场它的比赛都是艰难的事情。

他把双手扣在一起,支着下巴,不知不觉中把身体向前探出了许多,他尽可能不错目地观察着另一块大陆上最优秀的篮球运动员们的对抗和配合,看他们运球的脚步、投篮的姿态、传球的选择、避闪的路径……甚至是冲撞的时机,同时思考设身处地的自己又将作何反应。

他间或分出一点注意去看他身旁的加兰任,他的教练与他的侧重点显然不同,他一眼瞥见了那个摊开的笔记本上被潦草画出来的战术走位图。谢尔盖在比赛暂停的时间里放松下来,而加兰任则在此时记下的东西最多。他们几乎没有在看球的同时互相讨论,但谢尔盖满意于这样的状态,加兰任偶尔会看他一眼,或是伸出手指点一下屏幕,他便在此时跟着他的指引做更认真的观摩,通常它们涉及到换人或是变换配合组合方式,是更加偏向于引导大局的细节。

那是加兰任没有言明的期许,谢尔盖当然明白它。事实上,他也乐于去学习和接受它们,他始终都想更加知道该怎么办,而当坐在教练席上看着他的那个人是加兰任时,他则会额外地期待自己心中的“怎么办”与对方的所思所想是一致的。他不曾思考这期待由何而生,他也从不曾怀疑加兰任必然对他存有“所思所想”。

电视上的画面在比赛的半场休息时转成了雪花屏,道格所在的主队暂时领先了3分,这显然不算什么差距。谢尔盖意犹未尽地看向加兰任,他的教练则在那摞带子里翻来翻去:“我上次也只看到这里,不过格里沙说已经搞到下半场了,应该就在这。”

谢尔盖趁着加兰任找带子的间隙里出去方便了一下,待到他回到屋里时,他的教练正暂停着录像机等他。谢尔盖注意到加兰任把那本笔记合起来放在一边了,看来在第一遍欣赏比赛的时候,他也并不想多分神。

道格•柯林斯在下半场被他的主帅换上了场,谢尔盖下意识地对他多了几分关注,主场观众的助威呐喊不亚于美国人在奥运会决赛时的热情,然而两队的比分始终咬得很紧,谢尔盖不知不觉地把椅子往前拽了一段距离,加兰任也明显被比赛牵动着注意力,不再像上半场那样还能腾出精力去指点他该留意何处。

比赛进行到最后一分钟时,主客两队的比分咬平了,暂停的间隙里,谢尔盖侧过目光望向沉思中的加兰任,像是感应到他的视线,他的教练也转过头来看向他,“如果是我,就会把这个球交给道格•柯林斯。得了分之后,再想办法抢断控球。”

“他还是刚露面的新人,他的队友们打得也非常好。”谢尔盖微微摇了摇头,又把目光移回即将继续比赛的屏幕上。

“谢尔盖,如果是你有这样一群队友呢?”

这话让谢尔盖心头一动,如果换一个人这样问他,他都必须要心生警觉,然而加兰任则是不同的,他弓起了身体,把手臂撑在膝盖上,认真地看向回到场上的两队球员。

“我依然知道该怎么做。”他在道格•柯林斯接到球的同时低声说,不错目地看着他带球闪人,在篮下被防紧时得到队友的示意。他屏住呼吸,看到道格举球欲传,然而却在晃过了防守他的人后,猛地跳起,在转身的同时把球投了出去。

篮球划过一个轻盈的弧线,在它命中前,谢尔盖已经判断出了它必然成功的轨迹,他笑起来,几乎想拍拍手,而猝不及防地,加兰任落下的一掌直接拍到了他的大腿上,“漂亮!”

谢尔盖顿时身体一颤,他下意识转过头,看到加兰任的眉眼还在弯着,刚刚收起的笑意仍留有余韵,而在下一秒,他回过神来,有些慌张地低下了头。

“我……”他“腾”地站起来,动作极其仓促突然,同时转过身背对向他的教练,电视里的声音立刻被暂停了,谢尔盖知道加兰任必然在向他投来探寻的目光。

“我出去一趟。”他不回头,伸手指了指厕所的方向,大步走出了房间,重重地带上了门板。

谢尔盖靠在走廊的墙上深吸了两口气,在向着公共卫浴的方向看了两眼后,果断迈向了相反的另一边。他伸手一摸裤兜,而后近乎庆幸地松了口气。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停在了自己的房间外,钥匙探了两次才插进门锁,拧开了他已有几天没踏足的熟悉的卧室,在反锁上门后,直接一步冲上了他的床。

谢尔盖在翻身躺平的同时长长地舒了口气,他很少这么狼狈,加兰任还在暂停着录像等他,他得速战速决。他一把扯下长裤,手覆上了那个精神得不是时候的地方。

他闭上眼,鲜少在膝伤并未发作时低低地呻吟出声。他顾不得谢瓦的窃听器了,就算被听到又能怎么样呢,总之不该是他不好意思。

然而他确实是不好意思的,他没法确定他是不是在专心去看比赛的时候就有些兴奋了……那不足为奇,可是加兰任那一掌拍得太不是时候,也太不是地方,他根本控制不住。

谢尔盖在挺起身的同时,心中有所埋怨,他又蓦地想起昨天早上,加兰任微微弯着腰躲开他的小帐篷,那一次也是,太尴尬了。他重重地吐了口气,无端想到那个时候加兰任腰腹间稍微扭出的线条和弧度,要是……

不不不,他根本什么都没有看到,他明明直接把头蒙起来了。谢尔盖颤抖着,感到全身都开始发烫,汗水直接从他额头上流下来,他咬着牙让动作再快点、再粗暴点,并且他得想点别的。

加兰任的笑容又无端出在他心底了,别在这个时候,谢尔盖近乎咬牙切齿地想把它摁出他的记忆,即使他刚刚还想要永久地记住它、珍藏它。然而他的发狠一点用也没有,他根本做不到,那个笑容在他头脑里愈见清晰,他想到他微微低头才看到了他笑时露出的一点牙齿,他想到他左颊上那一道也只有在笑起来时才能看到的酒窝……他强行去回忆别的,却又想起许久前的某次胜利后,彼得洛维奇近乎调皮地对他眨着眼点了点头——

他猛地挺起身体,在射出来的同时,一手捂住了满是潮热的脸,有意地克制了呼吸,他身体的颤动因此而余韵不绝,他筋疲力尽地侧翻过来,无声地弓起身体,任由自己不可遏制地发抖。

片刻后,他动作迅速地从衣柜里翻了条新的内裤,重新穿好衣服,就着壶里放了几天的冷水抹了两把脸,又擦干净了,才重新锁好卧室,步履沉重地走向另一个房间。

加兰任还坐在小小的电视机边,正把笔记本摊在膝上记着什么,听见他开门的声响,就抬头看了他一眼。

谢尔盖没有停下来,让自己尽量不露怯,加兰任的目光似乎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又重新转回去,伸手去按录像机的开关。

“最后二十五秒。”

谢尔盖点点头,又挨着他的教练坐了下来,一切正如加兰任所预料的,领先的主队尽可能稳妥地控着球,直至比赛结束,戏剧性的逆转并不总会上演,那支叫做费城76人的球队最终以2分的微弱优势险胜了。

谢尔盖察觉到他还在下意识控制着自己的气息,而加兰任则只顾着埋头记录,并没有再抬头看他一眼。他用手背假作擦了下脸,探知到自己面上仍存留的热度,想来也依旧有些发红,这一切恐怕很难瞒过他向来观察敏锐的教练。

“为什么您认为道格•柯林斯会是那个得分的人?”他最后问道。

“战术上的原因不止一个。他是新人,被盯防得少,容易出其不意;别人也不了解他的球路;他的心理也素质很好,那两个罚球,还记得吧?”

谢尔盖点了点头,慕尼黑的决赛,恐怕不会有人有办法去忘记。

“关键时刻,知道该怎么做的人总会有最好的判断。”加兰任在他的肩头轻轻拍了一下,站起身来,绕过他回到了书桌边。

谢尔盖沉默地坐直了身体,一会之后,他慢慢低下了头:“您说得对。”

Chapter 14

谢尔盖似乎做了一个不算糟糕的梦,或许不仅不算糟糕,甚至还有点美妙。他慢慢睁开眼,有一种十分充实的错觉,这让他有些发怔,直到回过神来,他才僵硬地移动了目光,看向自己怀中,发现这种充实感根本不是什么错觉。

他的教练老老实实地平躺着,任由他把他囫囵地抱在怀中,他的两条手臂围起来,圈着加兰任的锁骨和后颈,加兰任右边的臂膀则贴在他的胸前……这甚至还不算什么,谢尔盖察觉到他居然把一条腿都压到了对方身上,并且,显然,他身体健康,这一次不再是什么帐篷了,而直接是一把匕首了……天知道它正戳在加兰任的什么地方。

在他领悟到这个事实的同时,一直睁着眼睛望向屋顶的加兰任微微转过头来,对他挑了挑眉,显然已经清醒一会了。谢尔盖赶忙松开手臂,差点从床上跳起来。

“……做梦了。”他掀开被子坐起了身,低下头看了看自己,不太敢去看他的教练。

“嗯。”加兰任也坐了起来,谢尔盖偷瞥了一眼,那条被子刚好滑到了加兰任的腰间,他看不到更下边的地方有没有什么端倪。然而他看到了加兰任弯起来的腰侧的线条,他的教练一只手支在床上,微微扭过身体去够床头边搭着的上衣,他不甚明显的腹肌也就因此而显现出了形状……这很正常,谢尔盖想到,这太糟糕了,他又想到,同时下意识咽了下口水,开始感到口干舌燥,并且还有点发胀。他抓过被子的一角,不着痕迹地覆在自己腿上,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不再去看加兰任舒展开的腰身和往头上套衣服的动作,但在他余光的视野范围内,他还是看到了那条刚好贴在对方胸前的衣摆,在加兰任伸手把它拽下来之前,谢尔盖猛地弯下腰去,用意念命令自己必须冷静。

“应该来水了,你不去冲个澡么?”加兰任比平时沙哑了一点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而没睡好觉。

谢尔盖立刻站了起来,他有点想去确认加兰任的眼睛里有没有红血丝,可又不怎么敢回头,他穿上拖鞋,大步往门外走去,却又被加兰任从后边叫住了。

“谢尔盖,带毛巾。”

“……对。”被提醒的谢尔盖一把拽过了门边的那条毛巾,赶忙闪了出去,他已经足够失态了,一分一秒也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年轻的人们总是喜欢睡懒觉,就连谢尔盖自己也不能例外。他宁愿在夜深人静时加训,也不怎么想在大清晨早起去训练馆,所以也就几乎没在这么早的时候进过公共浴室。

他在心中祈祷那里面不要有人,而上帝则回应了他的愿望。谢尔盖长长地松了口气,急步走到最里面的喷头边,挂起毛巾,拧开了淋浴,水管里存的隔夜冷水立刻淋了他一身,他哆嗦了一下,顿时清醒了,然而意识的冷静也不顶什么用,他还是得上手。

淋浴里的水温渐渐转暖,谢尔盖一手拄着墙上的瓷砖,撑着身体的重心,同时深重地呼吸着。不能再这样了,他在心里想着,与此同时还想着加兰任。他没法不去想他,他的欲念在想他,他的理智也在想他。

他闭上双目,在温暖的水流中肆意地去想他,他的手,他的腰,他的唇角,他的眉梢,他眼边的细纹,他卷曲的发丝,他的双肩和锁骨,他的小腹,他的胸口和贴在那没扯下去的衣襟……他不可遏制地想着他的一切,即使组织不允许,上帝不允许,他自己也不允许。

他用力挤着眼角,喘息着昂起头,密集的水流浇在他的脸上和身上……最终冲掉了从他身体上蒸腾、流淌和喷射出来的另一些水。

谢尔盖的气息慢慢平复下来,他抓起那条毛巾想把身体擦干净,这才发现它并不是自己的,这个认知让他又有点发热,但还好他控制住了自己,或者说,还好他尚在不应期里。

谢尔盖最后穿好了衣服,独自在更衣室里坐了一会。他不认为自己对加兰任怀有什么情爱,可是身体比意识的反应更直接,无论再怎么错误,再怎么荒谬,至少这几天内,他确实对他的教练有着无法诉诸与人的情欲……他试着去定义它,可一时抓不住头绪,而眼下更重要的是,加兰任不可能对此毫无察觉。

他的教练会把它当做是年轻人压抑了几天的火气吗?这解释得通,他也可以装作如此,可他又打从心底不希望加兰任确实是这么想的。他最后把那条毛巾揉成了团,用力地攥在手里,抓着它回到了加兰任的房间。然而它是空的,房间的主人已经如平时的作息一样,收拾停当,出门去吃早餐了。

谢尔盖彻彻底底地放松了神经,他把自己扔在那张双人床上,出神了许久,直到训练集合的时间将近了,他才从床上坐起来,草草穿上队服前去报道了。

没吃早餐的谢尔盖一上午都状态不佳,他的队友们都不觉频频看向他,然而加兰任仿佛对此并无察觉,或者,至少没想当众批评他。

午餐的时候,他躲过了莫迪,躲过了似乎同样想凑上来问他什么的萨沙。下午时,他感觉好多了,加兰任和他擦身而过,去指导其他人的动作时,他也没觉得有什么异样……这样才对,篮球才是他或他的一切,其他都不重要。

待到谢尔盖终于回到他该有的状态时,一天的训练已经飞快地结束了,然而,真正的考验或许在此时才刚刚开始。

他食不知味地吃完了晚饭,莫迪终于找到机会,坐在他旁边东一句西一句地瞎说话,他根本提不起心思去搭理,最后他的朋友摔了下餐盘,不高兴地离开了。谢尔盖目送着他的背影,在心底感到抱歉。也不过就是半个月前,莫迪曾建议他了结了那两个列宁格勒人,如今看来,这也不失为是很有先见之明的好主意,可惜他没有从善如流,而现在,一切又太晚了。

谢尔盖使劲抓了抓手里的餐刀,无论如何,该来的总会来。

他推开加兰任的宿舍的门时,他的教练已经如常地坐在书桌前写着他的笔记了。

谢尔盖在床边坐了一会,几次瞥过去观察,都没有发现加兰任有什么异常。时间差不多了,他拿走了加兰任的杯子,替他打了杯凉水,又把它放在桌边,无声地催促他,该吃药了。

加兰任这才停下了记录,他似乎对着那杯水出神了一会,最终放下了笔。

“谢尔盖。”

谢尔盖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我想我已经足够了解你膝伤的状况了,今晚你就可以搬走了,回去好好睡一觉吧。”

不出意料,那块石头终于落地了。谢尔盖下意识地抿了下嘴,又长长地舒了口气,他忽然彻底轻松了,并感到自己说不定还是有些愉快的。然而又像是紧绷了许久的神经一下子断了弦,一种仿佛已累积了许久的疲惫忽地灭顶而至,以至于一句简简单单的回答,几乎就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气。

“……好。弗拉基米尔•彼得洛维奇。”

Chapter 15

谢尔盖环视着加兰任的房间,他来时带的东西不多,所以回去时,需要收拾的也很少。他在把自己的林林总总收进行李箱的同时,尽可能地照着这几天的观察,把加兰任常用的东西都放在他随手能拿到的位置。这个过程让他多花了一点时间,加兰任还坐在桌边,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但并没有来帮忙。谢尔盖很满意于他的教练的袖手旁观,他们之间的距离让他从容。

最后他伸出手去,轻易地摘下了那个被挂在墙上的镖盘,并不需要站凳子。他把它托在手里看了一会,它不再是崭新的了,一些摸起来就能感受到的孔洞就在那,是他每个晚上投掷出的痕迹,它们存在了,就不可能再弥平了。

不知为何,对这个简单事实的察觉让他有些发怔,他慢慢地在床边坐下来,把镖盘和收好的飞镖压在叠好的被子上,仔细地拉上了箱子。

他的手指松开了金属的拉链,可镖盘上那些木质间再也填充不上的空隙好像还贴在他的指肚上,他下意识地搓了下手指,又像是一些说不清的东西在他的指间溜走了,他从头到尾都没抓住过它们。

这不是什么告别,他对自己说,他的教练还是会天天盯着他训练,直到这次欧洲杯结束,在那之后,他们又会在国内联赛里为了不同的球队而竭尽各自的全力。

可他又打从心底知道,这就是一场告别。再也不会有了,他晚上睡去时,枕边那平稳的气息,他早上醒来时,总能看到半个光明正大赤裸的身体,他不会再看到那个唯有在对方吃药时才会不加掩饰的表情了,甚至是再寻常不过的伏案写作,他也不可能再习以为常地见到了。

他来的第一天,就在兴致勃勃地盘算着如何被他的教练提前赶走,而当他真的如此天才地达成了目标时,他好像也得意不起来。

谢尔盖沉默地坐了片刻,在心底问自己该怎么做,他或许有隐约的答案,可又不怎么明晰,直到加兰任最终先开了口。

“要是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出来吧。”

谢尔盖立刻转过头去看向加兰任。他的教练似乎也若有所思,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最终微微抬起了唇角,“道理懂得再多都没用,心里头要是压着东西,只有说出来,才会不那么惦记了。”

那个答案呼之欲出了,谢尔盖无声地点了点头,对上加兰任投向他的平静的目光,又听到了他的教练寻常的语气,“我在办公室那天,还好你去了。”

谢尔盖猝不及防地张了张口,最后,他还是无法回应这句话,心里却有些轻飘飘的。

“萨沙有次和我说……”他最终发现那句话其实也并不难直接问出来,“他认为您对我有些特别,我一直很在意,它是真的么?”

这话似乎让他的教练很意外,谢尔盖不确定加兰任是不是笑了一下,他唇角的弧度牵起得太轻微,又消失得太快。

“还记得两年前的欧洲杯吗?冠军后的那次新闻发布会。”

谢尔盖当然记得,那是生平第一次,他听见一个人说:“我们要战胜美国队。”而这个“我们”之中,正包括了坐在那个人身边的他。可他才在此前决赛之中,当众顶撞了对方,带头不去听他的战术指挥。

“您做到了。”他肃容点头。

“是我们做到了。”加兰任看向他的眉眼比平时弯了一些,因此而显得少了几分严肃,多了些许温和,“可是在那之前,可有段时间不怎么好受。”

谢尔盖了然于心,他认真看向他的教练:“我至今感谢您在那时的勇气……和此后的一切。”

“我也差不多。” 加兰任挑了挑眉,他离开了书桌边,说话的同时,走到了窗口,最后倚在那。“……那时候,克塞尼亚质问我把舒拉置于何地;格里沙骂我疯了;领导说失败了就是贼寇;而我认为可以去争取冠军的小伙子们,每一个都不以为然,一群蠢货……除了一个,到底还是有个人主动来问我,‘请指示,下一步要怎么做。’”他的教练站在那,神情轻松地对着他眨了眨眼。

这让谢尔盖有些不好意思,他轻轻摇了摇头,“那也正是我心里想要的东西……”他顺势抬起头,看向加兰任,慢慢站起身来。

他的教练就在他一步之外了,他无声地伸开了手臂,“……您知道我想要什么,并且把它带给了我。”

加兰任站在原地没有动,谢尔盖不着痕迹地前跨了半步,虚虚地抱住了他,他让自己的重心移下去,双臂环住了加兰任的背,又沉默地把头埋了下去。他的鼻尖抵在对方头顶的发梢里,晚间刚去沐浴过的加兰任头发还没彻底干,他闻到了他们共用了几天的洗发水的些许清香,他感到从那里蒸腾起来的潮气,它们淹没他的口鼻,夺取了道路,又一溜儿向下地冲向了他原本极其平稳地跳跃着的心。

时间变慢了,他感知到自己的身下在抬头,一分一毫地变化着,从一开始若即若离地触到他怀中的另一个人,到明显地抵在对方身上。他应该放松一点手臂,把空间留给自己,让他们回归宽松,然而理智不听使唤了,他反而更用力地抱住了他,想把他嵌进自己的身体里……或者,更好是能反过来。

他的鼻息被加兰任的头顶阻挡了去路,又带着温热扑回他的面颊,他不在意,他知道这千不该万不该,可是他想让他知道,或许他还想……不,他只是想让他知道,仅此而已。

“弗拉基米尔•彼得洛维奇。”

“嗯。”加兰任没有退避或挣扎,但同样没有给予他任何身体上的回应,只是包容地任由他于暗处失态。

“我曾经和您说过,‘我不是萨沙。’”他感到自己还在继续紧逼,但他同时也什么都没做。

“你确实不是他。”

“这儿也不是列宁格勒的少年体校。”

“对,”他怀中的人深吸了一口气,抑或是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挨他挨得太紧,紧到让他失去了一些分辨的能力,他听到他的教练的声音从他的胸膛附近沉闷地传出来,“你不是个孩子。”

谢尔盖闭上双眼,沉默地点了点头。下一刻,他的指尖一寸寸放开,而后是手臂,也许是用力太久、或者太大,他松开另一个人的动作极其僵硬。最后他重重地后退了半步,努力牵起了嘴角,认认真真地看向他的教练平静而严肃的双眸。

“所以,我知道该怎么做。”他没有自觉地握紧了双拳,又在察觉后暗自松开。他深呼吸了两次,弯下腰去提他脚边早已收拾妥当的行李箱。

Chapter 16

谢尔盖在房间的门前停下来,一手握住了门把手,他在拧开它之前又犹豫了一下。

“以后别再这样对待其他人了,你不知道这会带来什么影响。”他不回头,又追加了一句,“即使是青训学校的孩子也不行。”

“嗯,好。”他听见了加兰任的回应。

“……也别睡得太晚了。”

“好。”

谢尔盖暗自笑了一下,正要出门,又猛地想一件差点被他遗忘的事。他把手从门上放下来,从裤兜里掏出了加兰任的胃药,他伸开手,最后一次低头看了看它,微微转过身,发挥自己臂长的优势,勉强把它推在了书桌的一角上。

“还有,药就算难吃,也不要停下来。”他依旧不去看加兰任,又转回来,最后嘱咐了一句。

这一次加兰任没有回答他,谢尔盖又在头脑里筛选了一圈,他无话可说了,是真的该走了。

然而就在他的手第二次摸上门把手时,他听到了加兰任的呼唤,“谢尔盖,等等。”

他立刻就转过身来,他的教练还靠在窗边,双手抱着臂,用一种他并不熟悉的眼神看着他。他感到肃穆,又无端怀疑加兰任只是在透过他,看向什么别的。他不回避地与他对视,同时暗自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尽量冷静。

“战胜美国队之后,在现在和以后的比赛里,你追求的是什么?”

谢尔盖愣了一下,加兰任的神情和语气让他想起慕尼黑奥运会的时候,他在准备放走保劳斯卡斯之前,问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么”。他不自觉地站直了身体,沉思了一下,最终认真答道:“每一场比赛的胜利……和每一个冠军。”

“那么美国队呢?”

“……一个很强的竞争对手。”

“它是特别的吗?”

谢尔盖慎重地考虑了片刻,最后如实答道:“以前是,战胜以后,就不再是了。”

他看到他的教练抿直了嘴,轻轻点了点头,而后一步步走到了他面前。“谢尔盖,记住你这句话。”

谢尔盖也跟着下意识点了点头,不确定他是不是读懂了加兰任的神情。他微微后退了半步,直接靠在了门板上。

他的教练仍然在严肃地逼近,一直到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了距离,谢尔盖低下头去,看到加兰任踮起的脚尖,他的手臂被扶住了,另一边则是腰被对方的手臂圈在了门边,加兰任把他禁锢在无处退也无处躲的境地里,而后一双嘴唇轻柔地触到了他深深低下去的额头,像是在亲吻一个晚辈。

谢尔盖在那个瞬间睁大了眼睛,不由得张开了嘴,无以名状的情绪如洪流,从他的头顶灌进他的四肢百骸,行李箱从他的手中落下去,重重地砸在地上,他在打破那宁静的巨响里紧紧抓住了加兰任的手臂,抬起头,让对方的嘴唇只能触碰到他的唇。

他的教练对此没有反应,谢尔盖却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他尝试用舌尖去触碰加兰任的唇角,他感到它抿紧了一下,在他有些惶然地准备撤回来之前,却又放开了,无声地把他的舌纳入了进去。

争球的哨声轰然吹响了,他不假思索地用尽全力去掠夺,同时抱紧了他的教练,在亲吻中靠近他,带着他靠向床边。加兰任始终没有抗拒,由着他胡来了一会之后,反而一手扳过他的后脑,用舌尖引导起了他无所适从、只知莽撞试探的舌,谢尔盖有些发愣,而后被反客为主,直到他察觉到自己正晕乎乎地屏息着,差点喘不上气来,同时胀得更难受了。

他趁着加兰任换气的间隙把他压倒在床上,从对方的身体直接传导给他的震颤是梦里所没有的实感。他微微抬起头,把手臂从加兰任的衣服后边插进去,撩起他的上衣。他在近处注意到加兰任皱了皱眉,最后却还是抬起胳膊,配合他要脱掉他的衣服的意图。他在那衣摆滑过加兰任的胸口时,追加了另一只手,结结实实地覆在加兰任的胸膛上,慢慢地把那块布料推上去,同时在对方的胸前不轻不重地揉了揉。

加兰任立刻蜷了蜷身体,谢尔盖趁着他仰起后颈的空,把那件外套彻底拽了下去,他期待他能更放松些。他埋下头去亲吻加兰任的胸,轻轻地啄住那里的小凸起。加兰任的胸毛不重,并且绒绒的,伴随着他胸膛的起伏,与谢尔盖的鼻尖和脸颊若即若离,这让他的面上有些发烫和发痒,而更加烫和痒的地方在催促着他继续多做点什么。

谢尔盖微微抬起头去看他的教练,加兰任的双目紧闭着,眼角边有细细的皱纹,他的唇角也紧抿着,整个的神态都说不上是轻松的。

谢尔盖开始犹豫,他静静地看向他的教练,不确定对方又是在以怎样的心情准备接受……或是忍受他。他有点冷静了,说不上这是不是他想要的,他确实想要,可加兰任怎么可以这样?他到底把他自己当成什么了?

或许是许久没等到他的动静,他的教练最终睁开了一只眼睛瞥了他一眼,谢尔盖感到冷静又离他远了点,可他依旧进退两难,他有些尴尬地杵在那,直到加兰任完全睁开了双眼,绕开他坐了起来。

“……有外用药么?没刺激的那种。”加兰任直视着他,低声发问。

谢尔盖张了张口,感到热度在一寸一寸地往脸上涌,他又被误会成什么了?可他没法解释。最后他走下床去,从行李箱里翻出了用以和松节油混合镇痛的甘油,他把它握在掌心里,看向床上正支起身体等着他的加兰任,却又无法走近了。

“彼得洛维奇,”他压着一口气,低声道,“您不该这样……你不能这样。”

他的教练歪着头,抱起了臂,等待着他的下文。

“……”

那句话太难听了,谢尔盖没法说出口,他只能近乎在较劲地瞪着加兰任,他也确实在和自己较着劲。

不过他的教练一如既往地懂了他的意思,谢尔盖看到对方眨了眨眼,最后居然轻笑了一下。

“不,谢廖沙……”谢尔盖注视着对方的唇,他几乎没听见加兰任放低了的声音,可他读出了他的口型。

“别人当然不行,但你可以。”

Chapter 17

谢尔盖几乎不知道他做了什么,现在他的手指带着甘油在加兰任的身体里,加兰任正用手臂遮着眉眼,因为他的动作而喘息着。他的忍耐快耗尽了,幸好他身前的人也打开得差不多了。

谢尔盖动了动嘴唇,他有些想叫一声“瓦洛佳”,可最后还是说不出口,加兰任放下了手,稍稍仰起上半身,深吸了一口气,对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进去的过程有些艰难,加兰任亲吻的经验很好,可在这个时候就难以自控地紧绷了起来,谢尔盖很难继续往前,直到他身下的人一点点放松下来,他最后彻底到了里边。

他弯下腰去,在动起来的同时,把发烫的掌心覆在加兰任垫在被子上边的腰侧,那里刚出过汗,触感湿濡,又带着舒服的微凉。然而加兰任的感受显然不同于他,谢尔盖掌下的身躯跟着他的动作一起震颤,还带着更加细微的痉挛,它们都随着他们之间的接触而被直接传递给他,让他更兴奋了些。

他继续用手去抚摸加兰任彻底为他而展开的身体,从小腹到肋下,又从胸膛到锁骨。他在冲击着清醒的律动中更贴近因他而承受着更多的加兰任,甚至想用亲吻去代替掌心所覆盖的地方。

可他又舍不得放弃去看他,加兰任不算抗拒,但他始终也冲不破对方那保持着的压抑,他在进退中喘息着,探索着让加兰任反应最大的那个区域,一把抹去快要滴到眉毛边的汗珠,上身又向前欺了些,在更近的距离上去看加兰任激烈起伏的胸膛,紧闭着的双目,额边滚下来的汗珠,咬紧牙关的唇齿,仰起的脖颈,和上下起伏着的喉结。它们甚至比直接包裹着他的身体更让他兴奋,他伸长的手臂,先是抓住了加兰任左腕上没有摘下去的手表,又从那里向上摩挲着伸开手掌,包住加兰任紧攥着的拳头,直到它愿意舒展开,同他的五指扣在一起。

始终把重一点呼吸都压下去的加兰任为这触碰而战栗,同时从牙缝里溢出一点细碎的、介于喘息和呻吟之间的声音。它比什么都更有强烈地刺激着谢尔盖彻底放开他的克制,他有些用力地向对的地方探了一下,同时在回馈而来的快感中顺势弓起腰背,更加接近了他的教练。加兰任为这冲击而猛地挺起身,谢尔盖趁此时一手抓住了他不算太软的欲望,同时低下头来亲吻加兰任的脖颈。

这一瞬间的多方施为让加兰任的防线失守了一下,谢尔盖感到对方的下巴用力抵在他的头上,他的耳朵贴在加兰任的胸膛上,透过它听到了被放大的加兰任发出声的呻吟,而被他掌握在手中的东西明显大了几分,他自己也被用力夹了一下,欢愉的暖流顺着他的脊背直冲进头颅。

这一连串的反应差点让他缴械,但还不是时候,他深吸着气,加快了他身体和手上的攻势,加兰任明显无法如先前般的从容,谢尔盖抬高了一点身体,把空间留给加兰任反复紧绷又舒展开的腰身。他在尚还能维持意识的时刻里不错目地盯住了他的教练面上的表情,加兰任的神情依旧紧绷,紧闭着的眼角边有慢慢渗出的水珠,他不知道那是汗水,还是被他逼出的半滴眼泪,它若隐若现地在他眼前晃动,并在滑落前挤进了他的心尖儿,那里被润得痒痒的。

他手上的动作再快了点,加兰任终于张开了口,喘息中带着颤抖,谢尔盖趁他舒气放松的间隙里使劲在他所试探出的地方顶了一下,他的教练立刻弓起身体,险些丢盔弃甲。

这激烈的反应也让谢尔盖濒临极限,他松开和加兰任交握的那只手,伸出去抚摸对方脸上的轮廓,想把它们都记在指尖,加兰任在他的动作中睁开了双眼,谢尔盖直视着它们,读出那里依然保有的理智,和依稀开始迸发的迷失,他甚至注意不到加兰任的神情了,他在最后一次动作后抽出身体,把全部残余的神识凑近了都投进了那双眼睛,同它爆炸开的迷乱一起释放出来,然后失去了意识。

谢尔盖喘息着回过神的时候,他的手上也一样是粘腻潮湿的,加兰任或许和他同时射出来了,或许比他晚一点,他没法确定。可那不重要,他只是不想单方面去索取和被取悦。

这一场不算短暂的运动显然让他的教练疲惫了,谢尔盖抓过手纸来擦拭自己掌上和对方身上的狼藉,同时无声地看向加兰任失神的双目,直到它重新盈出了神采。

他不觉勾起嘴角,轻轻俯下身来,把头埋进了加兰任的肩窝,不置一词地用力抱住了对方。他的教练承受着他的重量,沉默地回抱了他,并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

这让谢尔盖想起他所见过的加兰任曾给予萨沙的回应。他的心头一片宁静,不再去计较他与萨沙是否有什么区别。他或许有负萨沙的所托,加兰任仿佛无法被陪伴,相反地,一直都是他们在从他那汲取着前进的力量,就这样在他的注视和期许下,走向更长远和宽广的未来,这是不是就是他们唯一能为他做的?

他比我们所知的更坚强,他想起他曾用以安慰萨沙的话,或许他自己也该去相信他的教练,比任何人都更相信他,相信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永远不会失去那样克制的自持,能够去直面一切……甚至还在试图带着身边的人一起跨越它。

这亲身体会的认知让他彻底安下心来,他欣然放下了一切杂七杂八的琐碎牵挂。他就这样抱着他,理所当然地占据着他的包容,直到自己的心跳和气息彻底平复下来。

他最终坐起身来,与他的教练一同分辨着被丢在床边和地上的队服的型号和大小,互相交换着,最后各自穿好了外套。

谢尔盖弯下腰去,重新把被翻乱的行李箱整理好,拎着它再度站到了门边,加兰任跟在他两步之外的地方,也始终没有说话。

谢尔盖转回头,认真地看进那双依旧沉着清澄的眼睛,加兰任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最后弯了弯唇角。

谢尔盖知道他的教练要他记住的是什么。加兰任帮助他战胜过的对象已不再特别……那么,被加兰任纵容了的放肆,是不是也就该放下了?

他知道该怎么做……么?

……

他最终在离开房间前,再次放下了行李箱,转过身去坦然地拥抱了他的教练,而后分开。

“欧洲杯结束后,我计划申请在国内做膝盖手术,您可以在报告上为我签字吗,弗拉基米尔•彼得洛维奇?”

加兰任的目光亮起来,对着他扬起头,眨了眨眼,又一次显出那种他最爱看的喜悦。

“要是……再有精彩的比赛录像,我可以来学习吗?”他有些犹豫,又立刻补充道,“和萨沙一起。”

“你们要学的东西又不一样,”他的教练看向他,笑着摇了摇头,“自己来就是了。”

谢尔盖同他对视了片刻,最后笑着点了点头。他提起箱子离开了那个房间,不再回头。

或许有什么结束了。不过,欧洲杯还没开始,很多的比赛和冠军还在未来等着他,他还有很多学习的机会。

来日方长。

Chapter 18

“诚实地说,弗拉基米尔•加兰任是我最亲近的人。”

——《谢尔盖•别洛夫回忆录》